多了些好奇,展开书信再次细读一遍。
如果说看第一遍的时候,宋道弼只知道李诚中这个人很有些独到的才能,但当他看第二遍时,便逐渐琢磨出书信中的三分真味来了。张居翰在字里行间中想要透露的信息已经隐然跃于纸面之上这个李诚中对中官没有这个时代武将文臣们所特有的偏见,相反,还有示好之意
其实这份对李诚中的判断基本来自于张茂安,除了张茂安没口子的夸奖李诚中外,张居翰通过张茂安之口,看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其一,李诚中不反对中官监军,其二,李诚中对中官在朝廷中的作用并非负面评价。
在张茂安的叙述中,李诚中并不因为中官们的身体缺憾而对这个群体抱有鄙薄之意,他认为中官们并非都是祸国殃民之辈,换句话来说,中官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正如朝堂中有忠臣也有奸臣,对于大唐社稷的稳定,中官与朝臣们都有着各自的作用,不能一概否定,关键是看个人的才能。
而且李诚中认为,用简单的好与坏、忠与奸来衡量人,是非常片面和狭隘的,他更愿意用能臣和庸臣来作为评价的标准,也就是看你对朝政有没有益处,看你能不能展现出治理天下的才能。李诚中为此举例,程元振和鱼朝恩都是中官中的能臣,若非他们,恐怕大唐早就已经不是李家的天下了。而在数十年前的牛李党争中,牛僧儒一系更多的是破坏作用,而非李德裕之流积极建设的努力,所以牛僧孺应该下野,与中官交好的李德裕应该秉政,并不能一概而论。
因此,中官监军并无不可,中官主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只要有一套完善的机制,保证朝堂得以顺利运转,使能者上位,庸者下之,就可以令社稷得保,使天下安宁。
这些观点是李诚中与冯道平时谈论时慢慢总结出来的道理,在幽州与张茂安结交时便随口道出,很难说清楚其中是否有刻意结交的主观因素在内,但这番话说出来,却令张茂安当场涕泪横流,在打动了张居翰内心的同时,也深深触动了此刻内侍省的两位最高级别中官。
宋道弼忽然有种被人理解的感动,他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内心中却已经将这个素未谋面的卢龙军将军引为了知己。
景务修微笑着等宋道弼看完书信,适时插言:“老宋,如何”
宋道弼点点头:“好很好”三个字道出了他此时的心情。
景务修道:“咱家想了想,此人虽远在千里之外,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到咱们。先不提其收复营州的能耐,就凭这番见识,便足可称大才。”
宋道弼又点头:“说得不错,说得不错。”片刻又道:“只是请谁代批此奏折”
按例,奏折的批呈由政事堂负责,枢密院接到奏折后,根据天子授意朱批,或同意后颁行,或驳斥后封还。政事堂这份奏折既然要驳回,那么还需某位相公重新上折,拟批出新的处理意见。
景务修道:“政事堂的这三份奏折,均系崔胤小儿单独批呈,此人如今权横朝野,却为何徐公和另一位崔相没有附议此中必有文章。”
宋道弼道:“老景的意思,徐公和崔相并不赞同”
景务修道:“收复营州何等大功,崔胤小儿却斥之为擅动边衅,明理之人一看便知其中端倪。崔远是个属乌龟的,滑溜得紧,连他都不附议咱家猜来,徐公或许能代拟新的条陈。”
徐彦若虽然奉行明哲保身之策,在朝中很少发话,但此人是个中正的长者,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所以景务修的推测不离其中,宋道弼因道:“老景,便烦你找徐公谈谈吧。”
景务修的眼光很毒辣,徐彦若得到中官们的授意后果然没有推辞,当即痛痛快快的重新批拟出新的条陈,呈报枢密院。宋道弼和景务修接到新的奏折后没有耽误,立刻去寻天子。
自从黄巢攻入长安之后,三内便已经日渐衰败,再经历中和之变及乾宁之乱后,三内中的大明宫、兴庆宫都被焚为废墟,就连太极宫,也有多半宫室被毁,满眼望去,尽是衰草。
天子李晔居于太极宫少阳院,这是整座太极宫内不多的几处保存尚好的宫室之一,天子曾经想对太极宫稍加整缮,却拿不出钱财来,就连宫人用度都减了又减,哪里还有余力,只好认命。
三年前从华州回到长安后,曾经雄心壮志的天子也感到悲凉和无奈,往日励精图治的誓言早已灰飞烟灭,如今只是一味消沉,整日里饮酒解愁,令他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布满了五六十岁老人才有的白发和皱纹。
“大家,醒醒,大家,醒醒。”内侍薛齐偓连唤数声,见天子依然趴在桌上不醒,忙推了推他的胳膊。天子迷糊间抬头睁眼,张口问了声:“啊”一股酒气向薛齐偓鼻孔处扑来,熏得他一皱眉:“大家,枢密使宋道弼、副使景务修求见。”
话音未落,宋道弼和景务修已经直接闯入房中,见到满桌散落的酒壶和残羹冷肴,心中更是不悦。宋道弼还好一些,不好在明面上指斥,景务修却忍不住了,怒道:“小薛,如何让大家在白日里醉酒,你是怎生伺候的如今国是艰难,大家却总是这个样子,怎么处理朝堂政务赶紧收拾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内侍省领罚,不打你十棍你是记不住”
薛齐偓暗叫倒霉,连忙手忙脚乱的收拾了桌案,灰溜溜离开少阳院,自去领取责罚,天子却已然惊得酒醒,喏喏起身,待薛齐偓收拾好了桌案,才犹豫着坐了下来。就在转眼之间,他已经看出眼前这两人对自己的态度比起之前有了巨大的转变,心中大惊,面上却不露声色,赔笑道:“宋枢密、景枢密,今日怎的到此朕闲来无事,便多饮了一些,还请两位体谅。”
宋道弼和景务修也不客套,自找了两个绣墩坐下。宋道弼本来对这位天子一直敬畏有加,今日与景务修密议之后,已生了废立的心思,此刻便有些瞧不起对方了。只不过他还有些不太适应这种角色的转换,是以还不知道怎么措辞开口。一旁的景务修却道:“大家身负庙堂社稷,还是要节制些才好,否则怎当得起天子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