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注意呀。你们想知道?那我明天帮你们仔细看看。”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赶紧说,“你不要冲动,我就是替胡世奇问问,不用你帮我们仔细观察。完全不用。”
“好吧。”小汪警官点点头,好像要放过我了似的,隔着镜头认真看了我一会儿,“脖子不舒服吗?落枕了?”
“没有呀。”
“那你为什么总扭着头跟我说话?咱俩就是网络通话你也讲点礼貌,正脸看着我。要不然我给你看我后脑勺。”
“好吧...…”
我转过头来,拿好手机,刚出示了正脸,小汪警
官皱着眉头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如遭雷击:“怎么又胖了?完了我镜头都装不下你脸啦!”
“滚!”
……
这个晚上我跟汪宁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很多话,具体讲了什么实际的有用的事情吗,完全没有,我们甚至没有找到一个固定的主题去讨论,但还是说了那么多,一句接一句地根本停不下来,有时候话不投机,一下子扎心了,比如他说我脸大,比如我说他篮球其实打得没有那么好,而且在场上话太多,指挥这个,指挥那个的,但是组织后卫不是这么组织的,是靠技术,不是靠说话,知道的以为他在上面打篮球,不知道的以为他在赛场上录抖音呢。
这话把他给一下子弄急了,脸都红了,隔着视频挺大声的跟我说:“我告诉你哦,小聋,你不懂篮球不要瞎评论,我是队长兼教练员。”
我一见这人要急眼马上像他刚才一样陪个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反正就是表达一下意见。”
“这叫什么破意见…...”
……
反正对我而言,那天晚上跟汪宁视频通话说的内容完全不重要,具体还说了什么我都忘了,我也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微信的另一端是他,这就够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浮在一层香喷喷的云彩里,整个人又舒服又开心。我觉得我愿意跟小汪警官就这样一直说下去。我怎么都觉得他对我有点意思,我觉得哪怕他调到别的单位去了,我们之间也是有可能性的。我心里面暗暗打定了主意,明天,不,后天,我就去他们单位食堂看看,我也再去看看那帮窗口单位的年轻女警官们到底能有多好看……
但这愉快的事情并没有持续太久,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很快我就明白了,我是有多么一厢情愿。
一个电话打上来,中断了我跟汪宁的视频通话,另一边是孙莹莹的妈妈。
……
深夜十二点半,爸爸开车把我送到孙家。之前还算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子里眼下一片狼藉:一大抱被子卷在门口地上,盘子碗还有剩菜散了一地,屋子里有呕吐物浓重刺鼻的气味,孙莹莹的妈妈就坐在门口的地上,一条腿的小腿向外侧弯成一个艰难痛苦的角度,另一条腿膝盖着地向前拖动身体——她就是这样给我们开的门,此时已经又疼又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身上满是污渍。
我没能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刚要伸手去扶她,却被爸爸叫住了:“别碰别碰,她腿骨折了。你一碰更完。”
“怎么回事儿呀?阿姨?”我站在那不明就里。
“洋洋呀,你先去里面帮我看一眼莹莹……”阿姨着急,嗓音嘶哑几乎喊了起来,“你去帮我看看她呀。”
我赶快进屋,看见孙莹莹仰面躺在床上,呼吸粗重,脸红如火,她身上没有被子,睡衣胸口上还有呕吐的痕迹。我轻轻喊她名字:“莹莹,莹莹?”
“嗯……”她混乱地应了一声,根本睁不开眼睛。
她枕头旁边摆着水银温度计和药物,我想给她量温度,刚碰了碰她脸就被烫了一下,我赶紧回到外面:“我帮你叫救护车吧阿姨?莹莹发高烧呢,咱们处理不了!得马上找医生,送医院!”
孙莹莹的妈妈瘫坐在地上,一边点头一边龇牙咧嘴地忍受着膝盖的疼痛。
我给120打电话,在帮孙莹莹的妈妈回答问题的过程中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跟佳轩走后没多久,感冒药的劲头一过,孙莹莹的体温又烧了起来,这一番怎么吃药,热度都没能降下去,直直快烧到了四十一度,人都迷糊了,她妈妈扶她起来想喂进去一点水,女孩儿一下子吐了,吐了一被子。患有严重风湿病的妈妈把女儿弄脏的大冬被子抱起来要拿到外面去,结果一下子滑倒在地上,被子把桌上的锅碗瓢盆都扫下来,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压到一侧的小腿上,膝盖上嘎巴一声……女孩儿的爸爸孙好忠临时被老板调去给别的小区看车子,临走之前忘记带上手机充电器,给他怎么打电话都打不通,没办法只好找我。
事情终于说明白了,120说马上就派车来,我放下电话说阿姨你放心,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把你们两个送医院!这位中年母亲终于哭了出来。
我从厨房拿了温水回到房
间里面,先给孙莹莹下巴脖子清理干净,再在她头上放上个凉毛巾,救护车来之前我还得先给她把旁边的毛衫穿上。我伸手碰了碰她肩膀,想要扶她起来把毛衫套上去,高热昏睡中的孙莹莹闭着眼睛,躲了一下,身体本能地抗拒我的手。
我轻声地跟她打着商量:“莹莹呀,我是夏洋。咱把衣服穿上哈,外面可冷了,咱得去医院,可不能到楼下了又着凉。”
她听见这话忽然睁开了眼睛,好像从一个无比炽热的梦里惊醒一样,原本灵秀美丽的双眼充血通红,干涸的嘴唇翕动几下,低沉地,沙哑地,坚决地,不肯服从地:“我不去。我哪里都不去!”
第十一章(1)
第十一章
1.
“那怎么能行呢?”我看着她,陪着笑,跟比我还大了两三岁的孙莹莹讲道理,“你高烧呢,身上太烫了,你妈妈刚才在外面摔倒了,膝盖那里好像是骨折了,我们应付不来,咱得去医院,啊。这可不能任性。”我见她反正醒了,动作可以大些,一只手想要从脖子后面绕过去把她搂着半坐起来——哎,我也不会照顾人的,舅舅和阿姨家的孩子都比我大,都是表姐表哥,我不会伺候小朋友,我连宠物都没养过,我把自己照顾好都不容易,但现在,眼下,我不太一样了,这是我片区网格里的居民,我被求助,必须给予帮助。
我尽量去回忆模仿小时候妈妈照顾我时的做法,温柔而有耐心的劝说,从肢体上给她一些依靠,我也用自己幼年时的心态去揣测着孙莹莹:她经历过火灾,她十几年不肯出门,别人的十几年在经历成长,但是她没有,她躲在自己家里还是个被父母惯着的小孩子,小孩子可以执拗,可以发脾气,但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可不能让她任性喽,比如打针吃药上医院。
她不肯,但是我没有让步,继续讲道理:“你不让我帮你穿衣服也行,等会儿急救的医生来了,也得把你裹起来,抬到救护车上去,他们上手更费事,医生可不管那个,可别让医生吼你。行不行?咱现在先把衣服穿好,省着等会儿折腾的时候费事,再着二遍凉。”
“我不,我不!”孙莹莹挣扎着,尖叫着,从被子里伸手推我,她的手瘦骨嶙峋,连圆丘上都没有肉,可是力气却那么大,我原本坐在床边,不提防差点被她推得摔下去,哎呦一声。
她妈妈听见了屋里的动静,也着急了,顾不得自己腿伤,用另一只膝盖支着往屋里拖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莹莹呀,你懂点事儿吧,行不行,你别闹了。洋洋是来帮咱们的,你这样还不去医院?你要烧坏脑袋了烧坏肺子了,你可怎么办?!”
我爸爸一边想要扶着孙莹莹的妈妈,怕她乱动,膝盖受伤更重,又不方便进到孙莹莹的卧房里面帮我,只好在外面大声地帮着劝:“孩子呀,该去医院得去医院啊,可不能耽误了,高烧那可是什么毛病都能烧出来!……”
我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孙莹莹闭着眼睛,满脸是泪,痛苦不堪,仍摇着头不肯答应:“我不出去,我就是不出去……”
我扎煞着双手,站在那里,都快哭了,我完全没了办法,脑袋里面发生短路,我该怎么办?袁姐会怎么办?张阿姨会怎么办?她们比我有经验的多,哪怕最泼皮的人也能对付,可是她们就一定能跟孙莹莹说通吗?能把她劝离开这个房间吗?要是胡世奇出动无人机,能有用吗?我满头大汗,嗓子冒烟,刚才被她推到地上,手肘着地,钝钝的疼痛,我怎么都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会让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执念,哪怕性命攸关的时刻都不肯妥协呢?
这混乱不知持续了多久,车笛声响,停在楼下——我叫的救护车到了,屋子里的局面有片刻的安静,我觉得自己的心也有点托底了。没一会儿,四位医生各自带着设备上来,其中两位开始为孙莹莹的妈妈处理腿伤,另外两位进了里屋,一位问我问题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另一位马上给孙莹莹测了额温,又从随身携带的冰箱里拿出冰袋要给高热病人带上好进行物理退烧。
可躺在床上的安静了片刻的孙莹莹仿佛惊弓之鸟,她把突然袭来的一切当做是要逼迫她去医院的前奏,她大声哭喊,挥动双手双脚,更加奋力的抵抗,抵抗所有看得到的,听得见的,碰得着的东西,有几下子甚至打到了医生身上。
gu903();医生们也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