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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 公子易 2350 字 2023-10-05

自己营盘抽空了兵力,恐怕给敌人趁虚而入,当下叫全军变阵,尽速回广渠门防地去。

这一日,袁部的将官都觉得他们的督帅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一反入关以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作风,中军帐中斥候信使络绎不绝,上至赵率教祖大寿等几个总兵,下到帐前布衣幕僚程本直,督帅都一一召进帐去单独面谈,甚至于连守卫的亲兵也给赶得远远的,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些什么。

白衣程本直走出中军帐,时候已经将近黄昏。想起方才会面的情形来,他的心里横亘着一个大大的疑团:督帅究竟要作甚么方才他叫了自己去大帐之中,两人单独交谈了半个多时辰,却似乎只是在叙旧论交,从当年一介布衣的程本直仰慕袁崇焕赫赫威名,远赴辽东投奔效力说起,宁锦苦战,广义大捷,入关赴援,两个人倾盖相交的点点滴滴,有些事情自己已经没了印象,督帅竟都是记得一清二楚。说到初见之时程本直那双走了十几天山路,露出脚趾头来的草鞋,两人都是大笑不止。

可是程本直在感怀往事之余,心中也不能丝毫无疑:督帅干么要无缘无故地寻自己说这些陈年往事临别时候,袁崇焕更解了自己的佩剑送他。主帅的佩剑岂是随随便便可以送人的程本直心底的狐疑与不安愈来愈强。

他扬起头来望着西方。日头已经快要从天边落了下来,仍是挣扎着在北京城高高耸起的城墙洒下最后一抹叫人心碎的金色。轻轻叹了口气,程本直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夜幕终于垂落在北京城下,袁崇焕送走了最后一位部下,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腰背,只觉得困坐半日,筋骨竟然略略有些酸痛。不由得暗叹一声,自己竟已老了么屈指算来,今年已是四十有六按崇焕生于万历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戌时,依古人计算年龄方法此时当为四十六岁,投笔从戎也已经七年。七年之间,单骑巡边,苦守宁远,督师蓟、辽,金戈铁马、谈笑用兵,手下这些将领,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没一个不是一同身经百战过来的。自己的官服上染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鲜血,他们统带的精兵也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汗水。七年的生死与共,至今记起,仍是感慨万端,在他心中激起些微波澜。

他信步出帐,只觉得冬日的晚风如同刀子一般吹在脸上,吹透了他身上披着的重甲,叫人从骨头里直冷了出来,一时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营中值守的兵丁见主帅走来,纷纷躬身行礼。袁崇焕一一与他们点头招呼,顺口问些棉衣可暖,两餐可饱的闲话。无意中一转眼间,瞥见一个小个子年轻军士,扛着长矛匆匆行开几步,仿佛竟是有意躲避与自己照面一般。

大敌当前,容不得半点疏失。他心中起疑,便要赶上去盘问,却听远远有个旗牌大声呼喊,确实天子降下圣旨,要他速速回帐中接旨去。他不敢怠慢,随口吩咐那旗牌先去,回头再寻方才那个年轻军士,却早已影踪不见了。

接了圣旨,却只是嘉奖今日退敌有功,三军皆蒙犒赏,赏赐的彩物却并没随着运来。传旨的中官满脸堆笑道:“咱家奉旨出宫之时,陛下曾传口谕,袁大人公忠体国,丹心可鉴。本当厚加褒奖,无奈城中用度亦紧,只得权且记下,待退兵之后,定当如数兑现,还要大人莫改初衷,仍当激勉各部将士,同心戮力,为国效命。”

袁崇焕接旨,并不多说甚么,用一番漂亮说话送走了天使,打开圣旨又读了几遍,目光漠然,在帐中来回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间仰天长啸,似要将满腔的郁闷牢骚,一起叫将出来一般。

帐外守卫的亲兵给他的叫声吓了一跳,只怕主帅生变,两三人一拥而入。袁崇焕也不理他们,自顾自地叫到喉咙嘶哑,顺手一抹嘴角迸出的血丝,神色如常的道:“本部院不加传召,何以擅离值守速速各回本哨去罢。”

袁氏部下向来军纪严明,众亲兵不敢违抗,默默走了出去。袁崇焕嘴角扯动,微微苦笑,瞧着夜空中开始纷纷飘落的雪花,沉沉叹了口长气。

军营一角一个不显眼的帐篷之中,桓震咬紧牙关,扭动身体,试图挣脱铁索镣铐的束缚。他心中知道这是徒劳的,赤手空拳怎能挣脱这两指粗细的铁链他又不是甚么武侠小说当中的绝世高人,懂得开山裂石的神功可是三天多来,他却从没一刻放弃过挣扎。手腕脚腕都给铁链磨破,流出殷红的鲜血,又凝固成紫黑的血块,粘在铁镣之上,稍一扯动就是钻心的疼痛。

不得已,他停止了徒劳的努力,喘着粗气颓然软倒在地。

沦落至此,桓震除了苦笑摇头,再也没有别的可做。虽然头上蒙了黑布,仅仅留出口鼻处一个大洞让他喘气吃饭,但凭着几年军伍生涯累积起来的经验,他还是能约略感觉到,帐篷外面有着二十个以上的卫兵。袁崇焕还真是看得起我啊他的心中满是后悔。悔不该那晚袁崇焕前来巡营,力劝袁崇焕回师辽东不成,一急之下竟然将自己的身世由来竹筒倒豆一般和盘托出。

袁崇焕听了,先是惊疑不信,这也难怪,毕竟任何人听到这种奇谈怪论,都要以为是对方存心耍弄自己,何况袁崇焕这种军伍中人,原是不信邪的,瞧那桓震眼耳口鼻俱全,与常人并没甚么两样,怎么说出这等胡话来说甚么是从四百年后来,四百年后的人,那不是自己二十代玄孙的同辈人么如何会得站在自己面前说话,在自己手下统兵打仗

细思他平时为人处事,确乎也有许多异于常人之处,可是就因为这些许不同,便要相信这等无稽之谈,那自己这四十多年岁月,岂不活在狗身上去了然而瞧他认真急切的神情,却不像是瞒哄自己。再说,编出这等一个拙劣笑话来瞒哄自己,于他又能有甚么好处

那么难道桓震所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么可是四百年后的人,又为什么站在自己面前鬼神之说,从军之人原是不怎么相信的。可是倘若不是神灵安排,又怎么会给自己遇上这种诡异奇特的事情一时之间,这个自以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过一见的袁督师,竟然头一次没了主意。

桓震急切之际一句话冲口而出,心中旋即后悔,也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袁崇焕会有甚么样的反应。是惊惧骇怕,还是震惊慑服他握紧了双拳,手心背心都是冷汗淋漓,给寒风一吹,禁不住微微发抖。

过得半晌,袁崇焕忽然问道:“既如此说,难道日后诸般事情,你都能预先知道不成方才你说陛下要杀本部院,那可是真的”桓震见他略有动摇,心下大喜,急道:“并无半句虚言。督帅倘若不信,但请留意朝中动静,这一二日间,必定有太监出首参告督帅通敌谋逆。”

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道:“陛下不加召对,本部又哪里会知道朝中的事情”语声之中,竟然满是无奈悲凉之意。桓震微微一怔,心中也是充满了无奈。忽然想起甚么来,急道:“那么督帅须得留意,这几日虏兵倘来搦战,那皇太极邀督帅出阵叙话之时,切切不可应承否则日后给人拿住了把柄,便要借此诬栽督帅与他暗通款曲了。”袁崇焕半信半疑,听他言之凿凿,于将来的事情似乎如同亲见一般,不由得着意望了他几眼,只见火把照耀之下之中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似乎含满了泪水,显是大动感情,不由得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当年宁远战事,他跟从满桂来援,与自己初次会面的情形来。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地流了眼泪,当时自己还奇怪何以一个男子汉竟然如此婆婆妈妈,难道是畏战怕死吓得哭了心中对他还有几分鄙夷,后来瞧了他的战功,这才另眼相看。如今想来,倘若桓震一早便知道自己这个人,知道自己给皇帝杀死的下场,那么以往种种,也就没甚么可奇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