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息兰望去,杜息兰全无异状,朱云离面色却也微微一变。
朱于渊暗暗寻思道:“你不但调侃我,竟还敢嘲讽我。”那两句“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本出自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名作佳人,说得是一名被遗弃美人之事。那两句诗的后文,乃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朱于渊心思细密,如何会不察觉。他恼怒更甚,但见樊千阳却神色如常,只笑谈饮酒不止,他虽愤恨,却无法表达,只好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道:“你如此看低我,行,走着瞧。”
樊千阳却浑然不觉,高谈阔论,将桌席间的美酒都喝了个精光,方才摇摇摆摆起身告辞。朱云离要安排人送他回去,他却坚称自己没喝醉,死活不肯接受。朱云离与杜息兰无可奈何,只得随他。樊千阳一步三摇,朝屋外走去,经过朱于渊身边时,忽然又停了足,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朝他道:“有空的时候,记得带你的美人来我府中玩玩。”他也不待朱于渊回答,突又笑了几声,大步离去。
朱于渊立在他身后,一声不吭。朱云离瞧了他一眼,举步出门送客。杜息兰留在儿子身边,忙忙地抚慰着他。
朱云离将樊千阳送至神乐观外,樊千阳挥手叫他回去,自己东倒西歪地跨上了马。他只是独自前来,并无侍从相随,好在那白马颇通人性,不待他吆喝,稳稳当当撒开四蹄,朝家奔去。朱云离道:“樊将军请小心。”樊千阳仿佛已醉意朦胧,胡乱挥了挥手,道:“走也。”
夜色四起,清脆的马蹄声在大路上不断回荡。一人一马,渐渐离神乐观远了。
樊千阳半伏于马背上的身形,竟慢慢地坐得笔直。他的手指重新变得坚定有力,原本松松缠在臂上的缰绳,被他紧紧执住。他嘴角已收敛了笑意,一双眼睛中的醉意竟也逐渐消去,在月色下发出清醒而灼然的光。未完待续。。
第184章劫后生一
一人一马,在凛凛秋风与依依月光中,转入了内城一条笔直的巷道。樊千阳的宅第,便在巷子最深处。
他的家正如京师最常见的建筑风格,方方正正,大气端庄。屋舍砖瓦,不奢华却很雅净。樊千阳径直进了大门,便有人恭恭敬敬将白马牵去。
樊千阳却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屋。他仍旧有些行色匆匆,在前厅中停留了一会,便遣退了所有下人,独自穿过几重房舍,到了后院中。
后院很幽静,东北角有座小小凉亭,又有一条白色石板路通往西南角的林阴深处。绿叶中隐隐现出一角瓦檐,原来有一间小屋隐于此。
樊千阳匆匆踏上石板路,他的斗篷在晚风里发出簌簌的轻响。他快步来到小屋前,屋中似有人察觉他的来临,门被轻轻拉开了,一名年近五旬的妇人迎着他,垂首行礼。
樊千阳停下脚步,一扫先前在神乐观中的肆意放任,竟也朝那妇人行了一礼。他低声问道:“宁姨,今日情况如何”
那妇人走下石阶,将屋门在身后掩上。她眉目间有不少皱纹,穿着素衣净裙,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她肃然回话:“那位小姐昨天开始有些许动静。今日午后,她曾发出几记呻吟声。就在方才,她紧咬牙关,手指也在微微抖动。依我所见,情况还在继续好转。”
樊千阳“嗯”了一声,道:“宁姨,多谢你。”
那妇人道:“不必客气。我的医术终于能有用武之地,我心里也高兴得很。”
樊千阳道:“换我陪守吧,宁姨累了一天,可自去休息。”那妇人道了谢,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樊千阳推门而入。门内又分为里外两个房间。外间有书桌与木椅,桌上放着宁姨行医时常用的一些工具。通向里间的门上有竹帘垂着。樊千阳并未在外间多停留,而是将竹帘卷了起来,闪身而入。
里间的布置俨然为男子的卧房。纯白的墙上挂着鹿角制成的装饰物,所有家俱线条简洁明畅,没有冗余繁纹的花纹。也正因此,那宽正的卧床上躺着的纤弱少女,在四周环境的衬托下显得有些不协调。
樊千阳来到那少女床边。他俯身看了看她,果然如宁姨如说,她的眼皮时不时有一丝颤动,手指也偶尔轻轻抽搐。樊千阳回转身。在她床畔躺椅中坐下,他似乎已很习惯守夜的生活,驾轻就熟地从身旁桌上茶壶里倒了一杯清茶,不紧不慢品了起来。
初秋的风轻轻切打在窗户纸上,发出扑扑声响。圆月升起来了,月色清婉,满满地照耀着窗牖。樊千阳伸了个懒腰,又瞧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睡了。我醒的时候。你会不会也醒来呢”他缓缓在椅中躺下,木椅发出轻轻的“吱嘎”声响。
他渐渐堕入梦乡。梦中父亲母亲俱在,自己却还是个孩童。父亲领着他,教他如何骑上高头大马。那马可真高啊,他站直身子,也只能勉强够到马腹。母亲立在马场一侧,微微笑着。望着父子俩。
他终于跨上马背,兴奋地左顾右盼,父亲也坐了上来。在身后拥住他,挥鞭驱马而行。他在马背上兴奋地向远处的母亲招呼,两侧景物朝后飞驰,越闪越快。母亲的影子渐渐瞧不见了,自己也越长越高,突然之间,他发现身后的父亲也消失了,唯留下孤单的自己,在不断执辔前行。
他有些不安。可奔马已无法停下,长路漫漫,他只能继续前进。他驱马不住前行,前行,沿途却寻不到任何同行者的身影。他的不安越来越甚,他在马上茫然四顾,马蹄飒杳,人如流星,可却是那样孤单。他牢牢执住缰绳,心中默默地道:
“有人么随便来个人吧哪怕只对我说句话,能听到半点声音也好啊。”
昏昏沉沉间,他仿佛真的听见了一点声音。他微微蹙眉,想要分辨清楚,却骤然清醒过来那声音竟在现实的身畔,不在梦境。
他猛地撑身而起,恰见到旁边床中的少女正艰难地以肘支着床板,想要坐起身。可刚坐起一半,她复又跌倒,她以手覆额,低低地呻吟道:“啊很痛”
樊千阳振衣而起,沉声说:“别动。”
他燃起桌上的灯盏,又将灯盏移远了些,使光线不那么刺眼。那少女没有听他的话,依旧在费力挣扎。樊千阳伸手托住她的背,轻轻一使力,助她倚靠在床栏上。
少女垂首倚了一会,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张清秀的小脸,顿时涨得通红。樊千阳再度扶她坐正,替她从“风门”、“厥阴俞”、“天突”几位穴道中缓缓输送真气。过了一会,她的咳嗽才慢慢平息。樊千阳抽回手臂,在她身后加了个枕头,她长出一口气,虚弱地靠在床头,缓缓抬起双眼,朝他一望,忽然大惊,叫道:“你”
她身子一记抽搐,似乎又要栽倒。樊千阳将她连人带靠枕一扶,疾道:“我怎样见到救命恩人,很激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