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谡瞪了内侍一眼,回答:“白昼时能看到,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若想望见丞相行船,得再过三四日。”
刘备咳了声。一瞬间,他真想登高去望望诸葛亮,但那只是一瞬的痴念;就像流星,倏忽划落,哪要这个口快的男子说出它来呢刘备不愿旁人直接察觉他焦灼的心,他维持着至高无上的皇帝尊严,不想令人了解皇帝的孤独。“孔明”刘备默默念道,再次睡倒。
“臣请登高观望丞相船只,以宽陛下之心。”马谡又说。
“好吧。”刘备淡淡说,翻了个身。
马谡看着皇帝包裹在被里的背影,怔了怔,垂手退出。比之马良,马谡更加机敏、善辩;可无论刘备、诸葛亮,显然都更器重和喜爱马良,察觉到这一点令马谡非常沮丧。“只有见不到季常时,人们才会将目光落到幼常身上啊。”马谡也曾这样想过,一想,便觉深重的罪恶。见不到哥哥那是什么意思呢现在马良死了。马谡一面悲伤,一面巴望着生命里会有些新变化。他就着夜色,登上山城至高的悬崖,坐在凉丝丝的青石上,望不到夜里最微小的光芒。
第三天凌晨,诸葛亮抵达白帝城。
马谡第一个去迎接,他在诸葛亮眼里见到了哀伤的怀念,他望着他,却像在看另一个人。马谡将头低了低,说:“陛下在永安宫里,丞相请。”说着他让出了路,但诸葛亮没有动,只说:“太早了,我三个时辰后再觐见吧。幼常”“啊”马谡心里一紧。“节哀,”诸葛亮说,“季常之死,令人肝胆欲裂;襄阳马家的声望,要靠幼常来维持。”每个字,都像鼓点敲在马谡心内,令他又紧张、又兴奋。眼望着诸葛亮走入馆驿,马谡没有跟进去,他压住胸口,小声说:来了机会、光彩、荣誉注定接踵而来一个属于幼常的年岁,就此来了。
馆舍里诸葛亮睡了一觉,虽只两个时辰,已足够令他扫净倦色。此来问安,他只带了半箱先秦典籍,申子、韩非子、管子之类。书籍保存太久,多处遭受虫蠹,刘禅常借口“看不清”,将它们闲置一旁,转去读他更喜欢的诗经、楚辞。“太子是一国储君,该多了解治国之道。”诸葛亮曾借董允之口,将这意思传达给刘禅,并说他会亲自为太子誊抄一套法家经书。实际上,这件事他一出成都就做起来了,目下已抄了近三万字。望望外面湿漉漉的黎明,诸葛亮推开窗,从囊里取出韩非子,研好墨,漉湿狼毫,比着竹简誊下去。
轮到五蠹了。“赏赐该丰厚,使人民从中获利;惩罚该严峻,使群下心生畏惧;法律该稳定,使百姓众所周知”捏笔久了,拇指第一个关节隐隐生疼,诸葛亮将笔管挪到手心握住,看着一行行刻入竹帛的文字,暗暗赞道:“多了不起的人,韩非身在弱小的韩国,竟能穿越糜烂的酒香,看到治国最深刻也最严酷的一面。虽然免不得入秦身死,却将一整套治政之道呈现在秦皇眼前,也留给后人。假若一定要在孔丘与韩非之间做个抉择,我将跟从韩非”思忖间,忽听有人敲了敲窗;举目一看,是早几个月到白帝的李严,新任尚书令一职。
“正方兄”诸葛亮与李严交往颇多,一贯以字相称。
李严没有入内,侧立窗口说:“孔明来了”
“刚到不久。”诸葛亮笑答。
“怎么没去见驾呢”李严问。
诸葛亮放下笔说:“不急在一时。陛下近来怎样”
“不大好啊。”李严毫不讳言。
没及诸葛亮再开口,李严又问:“孔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诸葛亮怔了。
“孔明之才,比得上曹操。”李严说,话里含着三分玩笑。
诸葛亮面色一肃,起身整整衣襟,推门而出。“莫将亮与曹操做比。”他呼吸了口晨风,揉揉脸说,“是时候去永安宫了,方正兄要同往吗”
李严摆摆手:“不了。”眼里藏着戏谑、窥视的笑意。
这笑意一直在诸葛亮眼前晃,直至走入帷幄重重的深宫,仍然挥之不去。李严在试探什么难道怀疑他诸葛亮,要做第二个曹操他忽然又想到了造反的黄元。黄元举事,是担心皇帝就此一病不起,自己素与丞相不睦,怕日后诸葛亮掌权,他将无容身之地。“亮是个要令人战战兢兢来揣测的人吗”一念及此,使诸葛亮不禁心烦。他在内侍的引领下走至御榻,非常恭敬地跪下了。膝盖刚一碰地,就听到个熟悉的声音:
第62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2
“不必这样,丞相孔明啊。”
这声“孔明”,让人心头一热
受赐坐到榻边,诸葛亮看到了刘备。一年多不见,倒像有十几年从二人眼前滑过,不着一丝痕迹。真想不到,眼前面色蜡黄、身形羸弱的老人,便是当日统率千军、踌躇满志的皇帝“六十三了,”刘备注意到诸葛亮的眼神,无奈地笑笑,捧着苍苍白发说,“人不能不服老可恨朕征战一生,竟栽在江东陆逊那小子手上命数哇李意其,孔明还记得吗”
“记得。”
“他真是个活神仙,一早就猜到朕活不久。”
“陛下陛下自有天佑。”诸葛亮低声说。
刘备安慰地拍拍诸葛亮的手,笑道:“天佑那该保佑国家庇佑太子吧,哈哈。”刘备紧盯着诸葛亮说,“丞相能令上天垂青国家,对吗朕相信你。唉,可惜朕将好端端一份基业,又伤害了不少。”
“也要怪亮”
“怎么”
“怪亮不是孝直。若孝直在,必能劝止陛下亲征。即便亲征,也不至落败。”
刘备呆了呆,猛然大笑起来。
“罢了”他一边笑一边说,“丞相心情不好吗”
诸葛亮迟疑了一下,直接说:“不,只是在疑惑亮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声音更加低沉,“一年前,雍闿闯入益州府,捆了张君嗣,将他送往江东,至今生死未卜。陛下曾告诫不要让玉人去对付夷人,是亮一意孤行。黄元反叛,多少与亮也有些瓜葛。”诸葛亮恳切地望着刘备,少见地、沉痛地说,“很多错误,本可避免,亮没做到未雨绸缪,乃至反助其成。纵然如此,陛下仍相信亮吗”
“是啊。”刘备笑吟吟的。
“为什么”诸葛亮固执地问。
多少年,他循着智慧、仁德、冷峻之路走了来,走入成都,佩上丞相的印绶,骄傲令他很少反思自身,令他沉醉在白羽的挥舞里、在发号施令的威严中。而今,猛一低头,诸葛亮发现双足立在荆棘里往日不觉刺疼,是因为有皇帝在一旦皇帝没了呢一旦少了那个乐呵呵、宽仁随和的君王,要他怎生支撑一个新生的、遭受了重创的王国,撑得起来吗
诸葛亮忐忑不安。
忐忑是由内而外的,要了解外界,首先得了解自己。
“黄元算什么哟”刘备说。
“黄元不足虑,然则”
“别因为一点小事就怀疑。”刘备截住诸葛亮的话,“孔明想知道你之为人吗朕倒记得三件事,正好回答你。”
头一件事发生在荆州。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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