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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 罗周 2298 字 2023-10-06

刘备耳里,简直是在说:“如若不信,请赐臣一死。”

死亡怎能证明

只有生存着,才能将诺言一一兑现。

刘备扶起诸葛亮,低声说:“朕是在托孤啊,托孤于你及李正方。”

直到此时,李严才战兢兢走上前,方才那些事、那些问答,听入他耳里、看入他眼里,使他也觉得窒息。哪敢相信呢一个皇帝,竟向丞相说了那样的话说做丞相的,可以废除君主自立刘备在置疑诸葛亮的忠诚吗李严用询问的目光望望皇帝,只见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诸葛亮与自己感动了。

“正方就留驻白帝吧,朕将内外军事交与你。”刘备说。

李严受宠若惊地谢了恩。

“朕败了三目。”刘备看看棋盘说。

他一颗颗将棋子收好,叠好棋盒,留诸葛亮与李严在宫里用晚饭,又命刘理、刘永戴上面具,演了出在民间流传很广的滑稽戏,刘备一面看一面哈哈大笑,诸葛亮望着他,恍惚盼望有关死亡的一切预料,全是水中倒影,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幻觉。今夜,白帝是很轻悦的,诸葛亮想,背上留下汗湿的痕迹。他走出宫廷时,拉拉衣裳,晚风呼地窜入,使人一个寒战。

“孔明”李严追上他。

“正方兄有事”诸葛亮低声问。

“陛下把一国交给孔明了。”李严笑道,“古往今来,未见臣子受此殊遇。”

“承受了从没有过的恩遇,就要负担起从没有过的艰难。其实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诸葛亮淡淡回答。

“十五年前”

“三顾茅庐时。”

他注定要生存在传奇里,李严酸溜溜地想。

“黄元呢”忽然诸葛亮问。

“哦,陈曶、郑绰二将在南安峡口生擒了他。”

“斩了吗”

“斩了。”

“那就好。”诸葛亮仍旧淡淡然的。

一个如此对待生死的人,说出“君子之交”,是指什么呢李严越发想要问个明白,很显然刘备活不了多久,诸葛亮很快就有、甚至已经有了“相父”这个身份,那与之搞好关系就至关重要。可惜这个人与法正、庞统、刘巴完全不一样,交往多年,李严到现在也不清楚诸葛亮爱吃哪道菜、哪种酒,至于女人,诸葛亮心里眼里更是只有一个:他结发之妻舜英,传说她黑皮肤、黄头发。“宽容才能博大,无欲才能刚强。”诸葛亮常提醒别人说,他又在屋里悬了块竹简,刻着:“澹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真可怕李严惴惴道。

“今天是四月”诸葛亮一脚跨入馆舍,问。

李严指指又圆又大、黄澄澄像烧饼般贴在夜幕的月亮说:“十五。”一面,他小声补充一句:“赵直说四月不利至尊”

“逮起来”诸葛亮打断李严的话。

“啊”

“赵直冒犯圣驾,着即落狱议罪。”诸葛亮严肃地说。

赵直虽然被逮捕,然而预言并未落空。九天后,刘备驾崩在永安宫,当时他已将遗诏交付给了诸葛亮,人生走到这一步,就算有再多放不下,也都只好撒手不顾。皇帝吃力地转动瞳子,目光落到丞相腰边佩剑上,那是蜀汉最好的八把剑之一,也是唯一仍未命名的。“孔明”刘备抬了抬手,指指诸葛亮的剑,这使四十三岁的丞相略一怔,以为被责备带剑入宫入白帝后,刘备以“非常时期”为由,特准诸葛亮挂剑朝见。“章、章武”刘备断断续续道,“是它的名”章武是国家年号,是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刘备动动手指,诸葛亮会意上前,刚将手搁到皇帝手边时,就被他用力捏住了。“刻、刻上去章武”刘备说。“遵命。多、多谢陛下。”诸葛亮哽咽道。刘备笑了笑。这笑容永恒地凝固在了他苍老的面孔上。

第66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6

“陛下大行了。”诸葛亮将手指从刘备手指里抽出,垂泪道。

一时,永安宫被淹没在泪水里。

哭声从窗格间飘散入黑漆漆的夜,飘散到天空的星辰上。一小弯月亮蜷缩在夜幕一角,偷眼打量着人世悲愁。零星光辉洒落白帝小径,死亡讯息奔走在石子路上、奔走在江水跌宕中。刘理、刘永扑到父亲渐渐凉了的身躯上呼号时,李严、马谡上前,扶住了哀切的王子。

“相父”刘理眼泪汪汪看向诸葛亮,“几时回家”

“三日后,殿下。”诸葛亮回答。他转向李严又说:“白帝城就有赖正方兄了。三日后,亮扶梓宫回成都。”

五月初,太子携百官出城三十里来迎皇帝灵柩。十七岁的少年刘禅,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诸葛亮的请宣大行皇帝遗诏表,建议百官举哀,满三日除孝服,等丧期到了再着孝;各郡国太守、相、都尉、县令长守孝三日就好。表里虽没有直接提到皇帝登基仪式,可眼望着表章上“大行皇帝”四个字时,刘禅意识到国家的重量正沉甸甸地往他肩上压来。“淑儿就要做皇后了,不再是太子妃。”刘禅抚着张淑儿水流般的长发说。女孩儿将面孔辗转在刘禅怀里,小声问:“父皇遗诏,你见到了吗”

“没有,在丞相手里。”刘禅说。

刘禅等了半个月,等到了收殓着父亲的黑色棺木,等到了泪水淋淋的弟弟们,也等到了丞相:他仍是羽扇纶巾的装束,一身素服,面容稳重而哀伤。诸葛亮跪倒在尘土飞扬的道上,手把羽扇道:“太子。”

刘禅慌忙扶起诸葛亮。

两人如此之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彼此眼里的泪光。

“丞相礼重了。”刘禅小声说,克制着不要哭出来。

“今日之太子,便是明日之皇帝。”诸葛亮随在少年身后说,“入宫便将遗诏敬呈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依臣之见,殿下宜早登大宝。”

“是”刘禅点点头,“全凭丞相安排。”

诸葛亮脚步一停,几乎就想说“亮是殿下之臣”,忍了忍,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刘禅非常警觉,立即便问:“怎么了”

“没事。”

“丞相一路辛劳,是累了么”刘禅问。

“还好,”诸葛亮想想说,“若蒙太子允准,亮希望能早些回家。”

“当然、当然,应该的”刘禅一迭声说。

将梓宫送入内廷后,诸葛亮直接回了府。连晚饭都没有吃,脱去外衣便抱膝坐在床上,眼睁睁望着金黄的天空悄悄暗了、黑了,日头滚落到山后面去了。没有蜡烛的屋里弥漫着凉意,鹤望兰的幽香在月光里漂浮,仆从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腔,嘈嘈切切的声音令诸葛亮感到不耐,他却没有力气制止他们,他像很多年之前、得到了铃死亡消息的那个夜里一样,抱住身躯蜷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深深呼吸。这个世界有深蓝的湖水,也有使人窒息的血海汪洋,有广袤无边的黑暗,也有闪耀在高空、永不坠落的北辰。“多一些坚硬吧,再多给一些勇气”他小声说,一个哨声从唇里溜出来,低沉和浑厚,反复回旋,直至消弭也听不到一丝尖锐。“要从心里去找到勇气,”诸葛亮想,“当此之时,胆怯比愚蠢更令人不能原谅。”

有勇气面对少年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