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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了。”善同接过来喝了。菊圃说:“天光尚早,我们再稍睡一刻,然后起来,省得把铺中人全惊动起来。”

善同重新躺下,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回思梦中情况,历历如在目前。自己暗暗打算,说幸亏是梦,这如果是真事,岂不太难为情。又想敬宗的为人,天性凉薄,对待生身父母尚且如此,还懂得什么叫做国家。像这类卖国的事,日久天长,也未见得准做不到。自己远远的同他离开,倒是避凶趋吉之一道。常言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或者是上天可怜我,不忍叫我吃儿子的挂累,所以才闹得父子不相认。我从今以后,回到家去。好在今年虽旱,家中尚有两三顷肥田,明年准能收成,尚不至吃穿无着,何必一定要享儿子的福呢后来又想到,儿媳蒲氏,实在是一位贤孝的妇人,万不该当初袒护儿子,把人家逼回娘家。听说我那孙儿,今年已经八岁了。我此次回家,倒要登门谢过,仍然把儿熄接回来,一家团聚。至于儿子敬宗,从今断绝关系,只当没有他这一个人,也未为不可。善同左思右想,天光已经大亮。只见讷言推门进来,轻轻的脚步,走至他父亲枕旁,看菊圃仍然合着眼,自己不敢言语,又轻轻地走出房门。善同见此情景,心中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又是懊悔。羡慕的是菊圃养了这样好儿子,得享老年之福,这一世不算白来;赞叹的是讷言,不过是一个买卖商人,并未曾受过高等教育,居然能视于无形,听于无声,有这样纯孝的意思,可见人之好坏,并不在读书多少;懊悔的是自己膝下,只有敬宗一个儿子,假若当日不热心巴结他做官,或叫他出门为商,或叫他在家务农,他决然不会坏到这般模样。虽说他的天性太薄,到底能多从竹年读几年书,也未尝不能感化成一个好人。偏偏要送到外洋去,受了许多无父无君的新教育,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如今木已成舟,再想把他变化过来,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盼望了。仔细想来,岂不是我自作之孽,还能埋怨谁呢想到此间,不觉又掉了几点伤心泪。后来又回想到梦境,便把懊悔感伤又抛到一边去了。

不言善同胡思乱想,却说菊圃一觉睡醒,见窗户上已然有了太阳,连忙披衣起来,又招呼善同一齐起来。讷言在门外张望,见他父亲起来,便推门而入,笑问道:“两位老人家睡得可安稳吗”善同道:“劳贤侄问候,夜里睡得很好。”菊圃道:“你快去预备一些点心,我是睡醒就饿。”讷言道:“点心全备好了,请你老净过面,便端上来。”二人穿好衣服,下了地。店伙已将脸水打来,两个盆,两条手巾,两份胰皂,二人净面漱口。徒弟端上两盘包子,一盘是肉馅的,一盘是豆沙的。另外两碗豆腐浆,还有一大盘子烧饼油果。菊圃笑道:“今年咱们山东闹旱灾,你看他把咱弟兄两个看成灾民了,简直是放赈呢。”善同尚未答言,讷言忙躬身赔笑,向他父亲自认不是道:“这号里吃点心,他们向来是大盘大碗的往上端,实在不成规矩,不是尊敬老年人的道理。等儿子嘱咐他们,以后改用小碟小碗便了。”菊圃笑道:“我倒不是见怪你。因为触景伤情,想起咱们家乡的灾民,要有人这样大盘大碗的替他们预备点心,岂不是一件最快乐的事我们吃饱了,还要想一想挨饿的同胞才好呢。”善同道:“我的天爷,有钱的人全能照老弟你这样存心,大半旱灾也就可以没有了。”爷儿三个吃着点心,菊圃吩咐讷言:“闲来无事,调查调查淄川县的灾民,流落在天津共有多少,你每人送他们几块钱。如果乐意回家,替他买一张车票,好叫他们回去一家团聚。纵然花上一千八百的,自当今年买卖白做了,并未赚钱,谁叫咱爷们财力有限呢假如能照他们达官阔人家,有千间房子万顷地,银行里存着几百万现款,不要说淄川不淄川,不必管他,连山东不山东,也不必问了,我们尽管拿出钱来,救活了这无数灾民,才合我的心愿呢。”菊圃说一句,讷言答应一句是。善同叹道:“人要做了官,连亲爹全不认得了,还管灾民不灾民呢。据我想那做官的人,出门就认得上司,进门就认得小老婆。除此之外,没有他认得的人了。”菊圃笑道:“大哥没做过官,你怎的将做官人心理猜得这般透”这一句话,倒把善同问住了。他本是想起敬宗来,说的几句感慨话,被菊圃一问,闹得满面通红,答不上来。还是讷言替他答道:“章老伯这话,不过是一时感慨。料想我那敬宗大哥,纵然做官,也绝不会这种样子。”在讷言,这几句话还自觉是善为说辞,哪知善同听了,比骂他还难过。菊圃父子,见善同一面不如一面,料定他心中必有难言的苦衷,又不好追问,只得用旁的话岔开。讷言道:“章老伯回来吃过饭,同家严看戏去吧。上天仙离这宫北不远,几步就到,我已经包好了厢了。今天小莲芬头天在这园子打炮,贴的是牧羊山,带牧羊圈团圆,这是他最拿手的戏。真乃音节悲凉,可歌可泣。还有冯子枚的探母带回令,一气呵成,比白文奎强得多。不信老伯听了,准能中意。”善同道:“自家人贤侄何必这样破费应酬。”菊圃道:“有什么破费的,你又要客气了,真真该罚。”当日吃过饭,讷言陪他二人去听戏。一连住了七八天,善同执意要回家,怎样留也留他不住了。讷言只得亲自送他到车站,替他打好了车票。善同十分感激,握着讷言的手,流泪道:“贤侄待我这份情义,就是自己子侄,也未必这样恳切。老朽但祝你事业兴隆,家门吉庆就得了。”讷言道:“老伯说哪里话,我们做后生的,理应如此。”二人分手,少时车开了。

善同来到济南,下车之后,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拉进城里制锦市街,到了曹宅门前下车。举目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但见两扇门用白纸封了,门外墙上粘着几张白纸条子,写的是曹宅丧事,恕报不周,某日接三,某日谈经,却尚未有发引的日子。善同付了车钱,心中纳闷说:我来的时候,姑丈同姑母俱都好好无病,怎么半个月的工夫,竟会出了丧事一边想着,一边打门。仆人尤升出来,见是善同,连忙上来请安,把行李接过去问道:“章老爷是才到的吗”善同点点头,随着问他道:“你家主人是谁故去了”尤升道:“你老人家从这里走的第四天上,老太太忽然得了暴病,一天一夜工夫,便归西了。我家太老爷正为这事着急呢。给大少爷去了一封万急电报,到如今不但人没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二少爷是未毕业的学生,哪能料理丧事你老来得正好,帮着我们太老爷办一办吧。”善同听说他姑母故去,虽然是远房的,昔日却待他很厚,因此很动感情,哇的一声便哭了进去,一直哭到棺前,伏地大恸。此时曹翁正在屋里伤心发愁,忽听有人哭进来,以为必是玉琳回来了,连忙跑出来看,不觉大失所望,原来不是玉琳,却是善同,到底连自己也招哭了。彼此哭了一阵,曹翁止住悲声,善同兀自号啕不止。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嘴里哭着姑母,心里却想起儿子来,所以越想越酸,越哭越恸。曹翁忙过来解劝道:“贤侄起来吧人已经故去了,你就是哭三天三夜,也哭不活啊。快起来帮着我商量一切,难得你回来,倒是我的助手。你二兄弟年纪太轻,可把我累坏了。”善同起来,随着曹翁到屋里净面喝茶,一面问他姑母倒是何病故的。曹翁叹道:“你姑母平日身体并不弱,只因过胖,所以常有气喘的毛病。那一夜因为到院中去烧香,烧完了回来,才一上台阶,不知被什么滑了一个跟头。儿媳丫鬟等,忙把她扶进屋里。哪知这一跤摔上了痰来,赶紧请医生来看,据说是真中风已经入脏,不能救治了。勉强求人家开了一个方子,药煎好了,牙关闭得紧紧的,怎样也灌不进分毫。挨到第二天正午,便断了气。你那二表弟玉琅在家,玉琳却在湖北,当天便给他拍去一电。不料过了十天,不但人未回来,连一封回电也没有,真真要把人急死。你想他是长子,他不回来,这个殡怎能出得去老侄既然来了,你替我想个主意吧,我的方寸是乱了。”善同也发急道:“大表弟太荒谬了,父母大丧,非同别的事,怎么得着信还不快来奔丧,难道还有比这事再重要的不成。别是电报拍错了,不曾接着吧”曹翁摇手道:“不能不能。他前一个月来信,说住在汉口张美之巷第八号,清清楚楚的,怎能够错呢再说他此次到湖北,是庄宫保调去的,派为汉口外交局总办。汉口电报局,一天不定有他多少封电报,焉能有送错的道理。”善同道:“既然如此,姑丈何不派一名专差到汉口去叫他。他是回来不回来,自然可以讨个实在消息,岂不比这样熬等强吗”曹翁道:“你这话倒也有理。”便立时将尤升喊过来,给了他三十块钱盘费,写了一封信交给他。叫他明日早晨先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再由北京坐京汉车,直赴汉口。寻着大少爷,无论他有多重要的事情,也务必把他叫回家来,不得有误。尤升一一答应了。次日便起身奔天津去了,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曹玉琳因何不奔母丧,这其中也有一个原因。原来南洋大臣庄官保,由两江总督又调署湖广总督。到任之后,见湖北的人才不及江南众多,便想起杨修、顾黾两个人来。特给项宫保去了一套公事,调这两个人到湖北差遣任用。项宫保因为这两人法律精热,办外交离开他们不得,硬留住不放,却把曹玉琳一个人派了去,聊以搪塞。庄宫保虽然心中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及至见了玉琳,却十分赏识。你道这是因何原来庄宫保生平最喜爱俊俏男子。凡在他署中候补当差,只要生得有宋玉之美、子都之姣,他便刮目相待,总尽着派你优缺优差。要是脸子不好的,你无论有多大学问,多大才干,也休想有出头之日。因此一般脸子好而又想做官的,无不趋之若鹜。曹玉琳生得五官秀美,体格丰满,不亚如傅粉何郎。庄宫保一见面,便十分欣喜,始而派在署内充当文案。不时地陪着宫保赋诗饮酒,弹琴下棋,形迹十分亲密。外边便造许多谣言,硬说曹玉琳是臧仓、弥子瑕、邓通、董贤之流。其实堂堂宫保,也未见得做这样污秽不堪之事。到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惹得宫保手下一班弄儿,如张豹等全都侧目而视,愤愤不平。大家暗地商量,颇有不利于孺子的打算。这个风声,传到宫保耳中,生怕闹出事来,于自己名誉不好,便下了一个札子,委他为汉口外交局总办。这乃是本省中一个优差,多少红候补道全钻谋不能到手,曹玉琳却安稳得了。

从前这个局子叫洋务局,庄宫保嫌这名字太不雅驯,因此改为外交局。其性质是汉黄德道的一个咨询机关,凡与外人办理通商传教,及一切交涉,全要先会同他。他可以代表督抚,主持各事。一年净交际费一项,可以报销三四万金。所以各候补道,多有拿出一两万银子,运动这个差事的。前任的总办姓孔,名叫令名,是曲阜人氏,两榜进士出身。由现任黄州府过道班,过班之后,便派了这个差使。当了不足三个月,庄宫保到任,他禀见了一次,宫保看他很讨厌。因为孔命名生得五官丑陋,既黑且麻,又自恃少年科甲,兼为圣裔,举止言谈,很放肆不循规矩。庄宫保见了,心中大不痛快,时刻想把他撤换,只是没有相当的人。后来被曹玉琳奉承欢喜了,又为避声气起见,便委了他这个差使。曹玉琳赶紧上去谢委,磕过头,便对宫保说:“大帅委学生这样优差,实在感激不尽。但是学生的意思,总愿意在大帅左右,得以朝夕受教。如今到汉口去,不能昼夜侍奉,追随几杖,心中倒不觉黯然。”宫保道:“我何尝愿意你远去,不过目前有一点难言的苦衷。你暂时先到汉口,俟等过几个月,有了机会我一定调你回来。”玉琳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其实他心里何尝不愿意,却故意假造作,所为是希荣固宠。及到了汉口,接差之后,他不肯住在局子里。因为局中人多眼杂,诸多不便,特在张美之巷,租了一所宅子。前有客厅,后有卧室,有马号,有厨房,宽敞华丽,十分称心。他的夫人江氏,从前随他在天津,此次也随来湖北。只生了两个小姐,却没有男孩。依着玉琳的意思,早想讨一个小老婆,只是江氏这一关通不过去。江氏说:“我又不是不会生养,怎见得就不能得子况且你我今年才三十三岁,正在壮年,何愁无子你要为求快乐讨人,只管明说,不必拿着子息借口。”曹玉琳本来惧内,又被夫人迎头一拍,居然拍回去了。但是日久天长,他那惧内心,究不敌他那好色心重。偏巧事又凑巧,江氏到汉口,因为不服水土病了,请先生吃了几剂药,也不大见好。虽然不至卧床不起,到底男女居室人之大伦这一篇文章,是做不得了。玉琳寂寞寡欢,便要闲中生事。他自到汉口,所有本埠的衙署局所,自然全要拜到。无意中却遇着一位同学,是大兴县的王金海,现充汉口牙厘局总办。他自回国后,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湖北来的时候,拿着北京某军机一封荐信,说他新旧兼通,少年有为,前任总督便委他为汉口牙厘局总办。及庄宫保到任,禀见的时候,宫保见他秀骨珊珊,大有美人风度,便格外垂青,仍叫他好好当差,并未撤他的任。此次与曹玉琳无意相逢,两人握手谈心,好不欢洽。金海为人,风流自赏,专好的是嫖娼。他自到汉口,没有一天不在小班中摆酒。所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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