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各局所总会办,便是各银行票号的老板、各洋行的大班。自见着玉琳,又添了一位嫖界大将。当日晚间,便约他到德国租界,望江里三号芙蓉仙馆,去吃酒打牌。
你道汉口的官场,为何可以这样随便其中自有一种原因。因为汉口是纯粹商埠,其性质与上海相同,绝非天津可比。天津是以省会而兼商埠,总督在此驻节,阖埠的官员,全要惧怕他几分,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狂嫖滥赌。至于上海汉口,可就大大不同了。本埠的官儿,只有一个道台,算是顶大了。然而各局所林立,局所中的总会办,也全顶者一个道台职衔。有时候还许来一个京卿,便是道台的上司。所以官场中没有重心,大家便可以自由随便。此次曹玉琳虽然挂一个内阁中书衔,却是京职,与道台彼此无辖。汉黄德道去拜会他,全要教弟帖。因此玉琳的局面,是很不小。他从前在济南上学时候,就专好偷着去嫖妓,后来到日本东京,那歌妓院中也时有他的踪迹。及至在天津就差,一者督署中要避耳目,二者江氏管得很严,所以面子上是很安分的。及至来到汉口,架不住朋友撺掇,便不时地随喜。恰值江氏病了,阃令又宽松了许多。玉琳嫖兴大发,天天晚上,必在小班中吃酒。回来对江氏说,局中公事太忙,好在不敢公然外宿,所以江氏也不甚疑惑他。自头一次应王金海之约,到芙蓉仙馆吃酒,金海替他介绍一个美人,名叫柳娘,乃是汉口的花魁,曾选过状元的。柳娘来了,玉琳一见,便色授魂与,加了八个字批语,是袅娜风流,清华富丽。要论柳娘长的容貌,实足当此八字,毫无愧色。金海替他引见说:“这位曹大人,是新升来的外交局总办。你好好地应酬,不会亏负你的。”柳娘虽系女子,却是绝顶聪明。一见曹玉琳仪表轩昂,衣服华丽,满脸的官气,早明白他是一个政界人物。继而听说是外交局总办,料定必然是一位道台大人。连忙抖擞精神,款移莲步,满面春风地问道:“大人是新到任吧侬从前没有会过,到底一见如故,又仿佛在哪里会过一般”玉琳尚未答言,金海凑趣道:“你是神女,他是楚襄王,你们在巫山会过,一定认得。只可惜是梦里,不是白天罢了。”柳娘笑道:“这一说,王大人不成了圆梦的宋玉了吗”玉琳鼓掌道:“答得真好。只这一句,就可见你是一位雅人了。”柳娘笑道:“什么聋人哑人的,但求大人不笑我们粗野,那就好极了。”大家说笑,少时客已到齐。有厘金局总办孟传光,巡警局总办马占龙,洋关税务司总文案易多献,汉黄德道的幕府魏家俊,汇丰银行老板梁尚友,江轮公司老板萧得培。大家入座饮酒,觥筹交错,大鏖酒兵。吃过饭后,便开了两桌麻将。八圈打罢,曹玉琳赢了三百几十块钱,一块未留,一总儿全给了柳娘。柳娘拉他到自己下处,在英租界香山里,并约大家同去。内中有去的,有不去的。到了柳娘下处,三楼三底,只她自己一人,有两个娘姨、两个大姐。屋子收拾得真可比神仙洞府。玉琳应许明日在此请客,当面约大家同来,众人全答应了。从此玉琳的足迹,无日不到香山里,与柳娘会晤。家中瞒着他夫人,只说局子里公事太忙,目前有一种交涉,十分难办,天天夜里要开秘密会议。有时太晚了,便不得回家。其实却是住在柳娘下处。如此将有一个月工夫,两人的热度,已经达到沸点,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已经是定而不移了。不料,这一天晚上,玉琳正在柳娘处摆酒,他的长班高升,忽然呈上一封电报,嘴里还说是由济南来的。玉琳听了一愣,随将电报接过,揣在怀中。大家散了,他自己翻译。翻完了,皱一皱眉,把这电报撕成数片,团一团,扔在字纸篓中。柳娘在旁边看了,也不好动问。等玉琳睡了觉,自己蹑足潜踪地从字纸篓中,把碎电取出来,慢慢地拼在一处,仔细阅看。不阅还罢,这一阅,把个柳娘气得粉脸焦黄,银牙咬碎,低低地骂了一声禽兽,从此遂完全变了她的初心。要知所为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走汉阳美人敲竹杠滞郑州大盗劫金钱
话说柳娘偷看电报之后,为何发怒变心,原来那封电报的原文,明明写道:琳儿知悉,汝母得中风症,两日即逝。见字速归治丧。父谕阳。
柳娘看了,恰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立时寒入心底。在她芳心中忖度,原来曹玉琳外表虽然壮观,内容却是一个枭獍。他自己嫡亲母亲死了,他居然能面不更色,还要宿柳眠花。似这样的人,在世界上也算得绝无仅有了。他同生母尚且如此,更何有于外人。可见平日同我要好,纯粹为的是色欲,哪有真正爱情也是天可怜见,不该我误嫁匪人,所以才得见这封电报。我从今以后,势必要严行拒绝他了。继而又一转念,不对不对。他同我已经定下嫁娶之约,我此时忽然翻脸,他焉肯善罢甘休倘然要仗官势,使压力,我岂非自讨苦吃只怕叶老归秋,还逃不出他的手掌。必须想一个妙法,使他人财两空,料想敲这等人的竹杠,也不算我亏心丧良,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立时欢欢喜喜,仍然上床陪伴。玉琳却催她赶紧预备妥当,好下牌另租房间,先接她出去,作为外宅,俟等把太太疏通好了,然后再搬回家同住。柳娘满口应许,只说本地尚有七八百元的债务,俟将债务还清,立时便可出院。玉琳道:“你何不早说明天我先给你拨过一千元来,作为还账之用。如果不足时,只管说话。”柳娘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玉琳果然兴兴冲冲地来了,才一进门,便听得楼上有哭喊的声音,恰是柳娘。玉琳不觉一愣,心说柳娘不久便出院做姨太太,正在兴高采烈之时,因何自寻烦恼,哭闹起来,莫非有人敢欺负她这人吃了豹子心狻猊胆,也应当知道她是曹大人的爱妾,要退让三分。如今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非重办此人不可。一边想着,一边往楼上走来。早有娘姨大姐,高声喊道:“曹大人来了”这一句果然灵验,立时便止住了悲声。才至楼头,柳娘已经迎了出来。但见她衣衫不整,脂粉未施,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般,泪痕兀自未干。玉琳见了,不觉又加十分怜惜,连忙进到屋中,尚未坐定,便问柳娘道:“早晚便大喜了,你哭的是什么莫非有人欺负你不成”说着便从怀中掏出皮夹来,打开拿出一卷票子来,笑道:“这是五十元一张的交通票,一共是二十张,你先拿了去还账吧。”在玉琳的意思,以为柳娘必然双手接过,不料柳娘摇一摇头道:“你先带起来吧,我用不着了。”这一句话,在玉琳听了,恰似晴天中打了一个霹雳,仿佛孝子接了母死的电报一般,立时白瞪着两眼,半晌说不上话来。迟疑许久,又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问道:“这是什么缘故,你莫非反悔了不成”柳娘哽咽着答道:“我有什么反悔的,只恨我命苦,不配做你的姨太太,你只当我死了,今生今世不必再想我了。”玉琳听了这话,愈觉诧异,便立在她身前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纵然同人怄一点气,也不至这种样子。”柳娘发急道:“我不是同人怄气,并且我向来从不同人怄气。”玉琳道:“既不同人怄气,难道是同我怄气不成”柳娘益发急了,哭着说道:“眼看着人要把我治死,你还说我同你怄气。索性连你也不原谅我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说罢立起身来,便要拿头往墙上撞。玉琳连忙过去,一把将她抱住,说道:“是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到底是谁要治死你你告诉我。也不是我说一句大话,凭他是谁,我三寸的片子,送到汉口巡警局,至不济也罚他半年苦力。”柳娘一边挣脱了身子,一边向玉琳摇手,是示意叫他低声。此时把一个精明强干的曹玉琳,益发送入五里雾中,简直辨不出东西南北来了。只得携了柳娘的手,低声问道:“你到底因为什么何妨明明白白地向我说知。我纵然不能替你出力,也可以替你出个主意。”
柳娘到此时,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眼中的泪珠儿,扑簌簌地流个不住。又停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这件事实在害臊出口,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说了,实对你说,我本是有夫之妇。从几岁的时候,姑表成亲,我爹便将我许给我姑母的儿子,名叫王英的。十五岁时,便过了门。我那丈夫比我大四岁,从小时好嫖好赌,极不成材。才过门一年,他便当华工到南非洲去了。去了半年,同伴捎来信,说他不服水土,病死在南非洲了。我姑母听了,心疼儿子,也一病死了。我爹娘因为日子不好过,将我租给娼寮,这便是下水的原因。我混了二年,很剩几个钱,今年才将身子赎出来。本想着择人而事,不期却遇着了你,总算是有缘。我想嫁过你去,从此连爹娘全有了靠身。谁想到好事多磨,我那冤孽的表兄丈夫,原来未死,在外国鬼混了几年,居然跑回来了。回到扬州家乡,也不知哪一个缺德的,将我在汉口为娼的事,完全告诉了他,他马上便跑了来。今日午后,居然寻到门上,见了我爹娘,不依不饶,说败坏了他家的门风了,一定要打官司告状。我爹娘也没了主意,高低是我吓吓他,说你也不用告状,我既然败坏了你家门风,也不必活在这世上了,索性跳江去吧。他见我要寻死,怕人财两空,口气才软下来。我问他到底打什么主意,他说要人也可,要钱也可。我问他什么叫要人要钱他说要人呢,你立时得同我走,咱们到上海混去,我情愿当一个吃现成的乌龟;要钱呢,你给我五千块钱,我写给你休书,从此永断葛藤。我对他说,全不成。他还是不依不饶。后来有姨娘出来说好话,先给了他五块钱,叫他洗澡剃头吃饭去,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他得钱便出门去了,还对我说,不怕你飞上天去。他这一来,已经把我气一个死,偏巧又遇着我这老眊昏聩的爹,被他吓坏了,情愿叫我跟他去,免得打吵子。你替我想一想,还有活路儿吗。方才哭喊,就是因为这个。真正好事多磨,不怨别人,总怨我命苦,没有那大造化,嫁你曹大人。常言说,天下多美妇人,你再另寻佳丽吧。”说到这里,便又掩面大哭起来。
曹玉琳听了,不觉跳起来笑道:“这事好办极了,你不用哭了。”柳娘道:“这样挠头的事,你还笑着说好办,你简直是拿我开心。怨不得人说,你们做官的人,专好幸灾乐祸。”玉琳道:“你先不必埋怨我,请问你,你不是说你那丈夫有话,五千块钱便能写休书吗我给五千块钱,这件事岂不是完全解决,还有什么难办的吗”柳娘听了,低声说道:“你先不要嚷,听我细细对你说。有五千块钱,自然能够办到,但是据我想,不能那样便宜他。再说他要知道是你曹大人出钱,五千块钱,一定不肯答应。他为人本是很狡猾的,听说洋务局总办娶我,他一定视为奇货可居。热病说胡话,什么三万两万,全能要出口来。在你固然不可惜这几个钱,他从此可就有了把柄了。”玉琳忙问:“这是何故呢”柳娘道:“你是做官的人,娶有夫之妇,是大干例禁的。他将钱花光了,一定还要找你。你哪时不给他钱,他哪时全能告你,你岂不是花钱买罪过吗”玉琳听了,不觉恍然大悟,连声夸道:“到底是你真精明,真有远见,到底怎样对付他才好呢”柳娘道:“我如今有一个又省钱又无后患的法子,不知你赞成不赞成”玉琳道:“你的话我哪有不赞成之理。”柳娘道:“你不是想出五千元吗纵然五千元他答应了,连我还账,置一点衣裳头面,至少也得要七千元。我既然嫁你,岂肯叫你多糟蹋钱如今只要你拿出四千元来,我破出同他滚去,有两千块钱,足可打付他走了。那两千块钱,还账买东西也足足够用。但有一件事,得与你约法三章,在一个星期以内,你千万莫登我的门。不但你不要来,连你的朋友,全嘱咐他们少来。所为避他的眼目,叫他不知道我有阔客,自然他那贪心便减轻了许多。然后我同他打赖,只说借钱给他,从几百元慢慢涨到两千元,一定可以成功。只把休书诓到手中,便不怕他了。等有了休书,我便立时驱逐他出院。他如果不走,我暗中通知你,你便知会巡警局,派两个警察来,将他押解出境。这就叫先礼而后兵。他纵然狡猾,也逃不出咱们的手中。你看这个计策何如”玉琳听了,不觉鼓掌称妙。也是活该,他今天恰从局里领了一笔外交费,是五千七百块钱。立时拿出来,点了四千五百元,交给柳娘。说:“多少富余一点,省得你临时为难。”柳娘才接过去,就见大姐进来,对她说道:“方才出去的那个人,又回来了。吃得大醉,在楼下睡觉呢。”柳娘皱一皱眉说:“我知道了。”随又低低向玉琳说道:“屈尊你,你先回避他吧,好在咱们的日子长得很呢。”玉琳果然听说便立起身来,忙忙踱下楼去,出门乘马车回公馆去了。
从此以后,果然七日未来。按曹玉琳本是一个精灵鬼怪的人,似柳娘这种圈套,如何蒙得他过,他却死心塌地的甘上这个大当,这却是什么道理呢原来好嫖的人,对于心爱妓女,总认为是同他真要好,无论妓女存着什么样坏心,在他看着总以为是开诚布公,决无他意。所以才要一奉十,无论斧头砍得怎样厉害,他也毫不知觉。并且越挨斧头,越觉着同他上劲,成千累万地挥霍,他却毫不在心。最怕招妓女生疑,彼此离心离德,便不能弄到手中。所以妓女说一句话,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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