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一趟京,访访敬宗,倒看一看陆军部的情形如何。如果比湖北强,便要改变方针,另投门路。这本是他们做官人一种钻营巧妙的心理。偏巧老天不佑,平地遭劫,这才打断了他进京钻谋的心思,便道回家奔丧。至于他到家后一切情形,看小说的,自能想象而知,作书的人也不便再往下叙。因为这一部书乃用的是流水体裁,一回事说完了,便要另换一事。一个人讲罢了,便要别易一人,与那抱住一人一事,直叙到底的,迥乎不同。所以这部书虽然很长,在看的人,并不觉着讨厌,同官场现形记是一样的精神。
闲言少叙。如今单说这王天宠突如其来,到底他倒是怎么一个人物,诸位且不要忙,听在下详细地表上一表。内中的情节,可歌可泣,可喜可惊,大有史记刺客游侠两列传的意味。原来王天宠乃是河南怀庆府河内县的祖籍,后来又迁至卫辉府滑县。他父亲名叫王明哲,乃是河内县一位名秀才。在十七岁上便补了廪,三十八岁便出了贡,可惜始终不曾发迹。家里有两顷肥田,日子很是好过。娶妻苗氏,人极贤淑,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便是王天宠,女儿名叫天秀,比天宠小四岁,兄妹二人,长得全很秀美。王明哲因为少年不能登第,抱着满腹牢骚,养成一种恃才傲物的性格。到了中年以后,便绝意进取,只在家里守着田园,教两个儿女读书,安然享他的天伦之乐,也倒自在逍遥。明哲生平有一宗癖好,就是专爱古董,什么铜器、铁器、瓷器,只要年深代远,他便肯出钱购买。有时赶上无钱,典衣质物,也决不肯放过,因此收藏很富,到底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东西。有一年温县一个农人,因为垦地,刨出一个铜瓶来,上面五彩斑斓,很是好看。他便拿来卖给王先生。因为温县同河内是近邻,两个庄子又相隔不远,所以这农夫知道明哲好古,便送来给他看。明哲接过来仔细观看,见这瓶高有一尺七寸,是黄铜造成的,分量很重。上面有五色锈,却又似锈而非锈,因为在铜质里面含着,并非长在外边的。周身雕刻极细,山水人物花草齐全,还有几行篆字,得用显微镜方才看得清楚,乃是“黄龙三年,何晏恭献司马太傅”。明哲见了心里欢喜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打算这个铜瓶,明明是曹魏时的制造。温县乃司马懿的故里,并且司马懿的坟墓就在那里,这必是他心爱之物,死后用了殉葬的。没想到两千年后,又居然发现了,真乃稀世奇珍,我怎能当面放过。到底他心里虽然这样想,面子上却假作镇定,问农人道:“你这东西要卖多少钱呢”农人迟疑了半天,笑道:“老先生你给五十吊大钱吧。”明哲一听,价值要得并不大,便从屋内取出二十两银子来,递给农人道:“这是二十两银子,合三十多吊大钱,你拿去吧。这是卖给我,你如果卖给古董店,只怕十两银子也没得给你。”农人虽然接过手,意思还有点嫌少。明哲又取出一吊大钱来说:“这是格外送给你买酒吃的,你可以心满意足了。”农人接过去,欢欢喜喜地走了。明哲自得了这个瓶,成日成夜地把玩。见这瓶上青山绿水,红叶白云,样样俱全,并且是生成的颜色,并非是廪出来的。这还不算奇特,最奇的是瓶上的山水树木、花草人物随时变化。今天看着是这个样子,明天再看,却又变了颜色。改了方向,大约天气晴的时候,不变,若遇着大风大雨,下雪阴天,总要变一次,所变的却又有种种不同。因此明哲把这个瓶看成秘宝,时刻离开不得,仿佛他的生命灵魂全都寄在这宝瓶以内。无论至亲戚友,谁也不叫看见。偏巧风声传出去了,便有许多古董客人,来登门请教。始而推作没有,架不住大家一再恳求,并且说明了决不想买,不过是开一开眼界,明哲才拿出来给大家看。内中有一个老古董客人,名叫任其琅的眼力最高,一见此瓶,便不住口地赞赏,来后八绕九转地问明哲肯否割爱。明哲笑道:“但不知你肯出多少价钱”任其琅道:“老先生如肯割爱,兄弟情愿出五千两白银作为代价。”明哲冷笑道:“你说这话,难道也不怕我这宝瓶替你羞愧吗我以你一张口,至少也要说上十万八万。我虽然不见得卖,到底还对得起这个瓶,总算是物逢知己。哪知你竟拿出市侩的口吻,污辱我这宝瓶。你还自夸是古董界老手,我真真要羞死了。”明哲当面奚落,任其琅听了,真比打骂还难过十倍,羞得满面通红,连一句话也没敢回,便匆匆去了。明哲从此把瓶收起来,无论谁再求看,不但见不着瓶,连人也见不着了。
又过了半年工夫,明哲也慢慢把此事忘记了。这一天忽有河内县的差役赵洪顺,登门要见明哲。明哲心里打算:我一不欠粮,二不犯法,县差役寻我做什么忙出来见他。只见赵洪顺深深请安,口称王先生:“小人奉太爷的命,特来请你老先生,进城有要事面商。”明哲听了,诧异道:“我同你们太爷平素并无往来,他请我做什么”赵洪顺一面掏出县官的名片,一面走进家中。明哲把他让至书房,见县官的片子,大大三个字,是苟登科。明哲见了,要笑又不好笑,只得郑重说道:“这位苟父台到任以后,我还未听见人说,大半日子不多吧”洪顺道:“到任也有三四个月了。今天请你老先生,不为别事,只因这位太爷是两榜进士出身,很注重读书人。看见城内书院,房倒屋塌,他老人家情愿拿出钱来修理,只可惜没有一位妥当人监工料理。听说你老先生是本县的名士大儒,故此请你去,商量重修书院的事。这件事关系一县的文风,料想你老先生是义不容辞的了。”明哲听了,很是高兴,心说这位县官,别看他姓氏不佳,倒是一位爱才重士的人。可见苟道将的子孙,也有出类人物,我倒不好却他这番美意。想到这里,便慨然应允,明日一准进城。赵洪顺去了。次日早晨,明哲骑着一匹驴,赶进城去,与苟知县相见。知县立刻请到花厅,降阶相迎。明哲仔细打量,见他瘴头鼠目,兔耳鹰腮,嘴上几根小黄胡子,七上八下。这副尊容,实在俗不可耐,却满面赔笑,把明哲让至屋内。明哲一躬到地,口称老父师到任,门生尚未来叩叩喜,反劳父师枉礼先施,实在惶愧得很。苟知县一面让座,一面连说:“不敢,兄弟初到贵地,即访知老兄鸿才硕学,冠冕士林。久已就要过去拜访,只因公务缠身,老不得闲。前天因见贵县书院,房屋太难,殊失培养人才之道。兄弟想捐廉修理,只可惜缺少一位同志出来帮忙,这才想起老哥来。无论如何,请看在全县文士面上,帮兄弟这个忙。将来工竣之后,兄弟必要格外酬劳。”明哲道:“老父师为培养人才,重建书院,门生理应效劳,哪有希望报酬之理。但不知何日开工,是大兴土木,还是略为补葺”苟知县道:“这一层还没有定,须先请老哥详细查勘一回。应当怎样修法,请开一清单,兄弟自然照办。好在书院距县署不远,老哥就请住在敝衙,不但随时可以监工,而且食宿方便。就是兄弟对于一切事,也可以随时领教。”明哲见他如此至诚,便完全应许了。当日便去看工,带着瓦木匠人,详细看了一回。果然因为年久失修,三十几间房,倒坏了一半。同匠人商量,凡是倒塌的一律重修,未倒塌的从事补葺,好在木料整齐,不需再添。作一作价,工料两项,大约需一千二百银子。估好之后,便回衙与县官商量。苟知县概然允许,择吉开工。从此明哲便住在署中,知县待他非常之优,日必见面,食必同桌。有了工夫便同他闲谈,不是讲论诗文,便是高谈古董。明哲于此道本有研究,苟知县却也是一个内家,两人谈得非常投契,反倒把修理书院的事,渐渐忘了。
日久天长,明哲意认苟登科是一位知己,便把巧得铜瓶的事,对他说了。苟登科十分羡慕,说是物聚所好,这也是老哥精诚所感。千万要好好保爱,不可轻易示人。明哲很以这话为然。过了几天,忽见苟知县愁眉不展地拿着一封信进来问明哲道:“老哥家里的宝瓶可曾拿出给人看过吗”明哲听了一惊,迟迟钝钝地答道:“不错,去年有几个古董客人,曾经到门生家里看过两次。”苟知县叹道:“坏了坏了,这真算得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了。”说着便把手里的信,交给明哲阅看。明哲接过来看,原来是现任河南巡抚明善的一封私信。明善本是一位旗人,外号叫做明古董,生平专好古董,什么万鼎商盘,全都被他搜罗了去。只要听见谁有新奇的古董,不论价值多寡,他必要变着方法儿弄到手中。你如果不卖,他便用势力压迫,强夺硬取。他这次给苟知县来的信,明明写着是听古董客人任某言,河内县王明哲贡生家有铜瓶一座,确系古物。请贵县与该贡生商酌,如肯割爱,不借以万金作价。若不讨价时,本院当保他为候补知府。如贵县将此事做到,今年年内,必以知府过班云云。明哲看罢这封信,登时把脸全气白了,问县官道:“依父师的意思,怎么样呢”苟登科道:“论理这瓶是老哥之物,兄弟实不能赞一词。但是兄弟有几句直言,自恃与老哥交厚,才敢直陈,你可不要见怪才好。”明哲道:“父师有何高见,不妨直言,门生感激弗遑,那有见怪之理”苟登科道:“据兄弟想,铜瓶虽系宝物,不过是一件死东西。我们读书人总要显亲扬名,封妻荫子,才不辜负十载寒窗半生辛苦。如今既有这个机会,不妨将此物奉献抚军,五马黄堂,便唾手可得。假如老哥会一名进士,要做到知府,至早也得十年工夫。如今立谈之间,便抵一个十年的进士,又何苦不为呢兄弟这话全是替老哥打算,并不为着自己。假如老哥乐意,兄弟情愿不要那过班知府,请抚帅将这功名并在老哥身上,索性保你一个道台。一者表明兄弟的心迹,二者老哥马上便是观察大人。兄弟叨庇余荫,将来说起来是王观察的知己,也就很有光荣了。”苟登科这一席话,真乃婉转可听,面面俱到,在他想着明哲一定是谨如遵命了。哪知这位迂腐先生,不但不肯依从,反倒立时变脸。只听他冷笑了两声答道:“请父师暂息清谈,不必往下说了。门生有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上禀父师。那宝瓶便是门生的性命,门生的性命便是宝瓶。不要说是知府道台,便是明大人把他那巡抚让给门生去做,来换我这宝瓶,今生今世,也休想如愿。要说到力压势迫,门生更不放在心中。别说他是巡抚大帅,就是皇帝老儿,他得遵守法律,不能强买强卖。门生也没有别的可托父师,但求父师善为说辞,婉转回复他。就说古董客人信口胡云,王某并无铜瓶。请他打断了这一条痴心,不必再来啰唣,门生就感激不尽了。”苟科登听了,脸上略变一变颜色,笑着答道:“老哥的话果然不差。他虽然是巡抚,也不能强取人家心爱之物。再说瓶乃无价之宝,府道也不过有价之官。以有价易无价,老哥诚然是吃亏。兄弟今晚便写信回复他。你只管放心,这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明哲再三致谢。又过了几天,苟知县再也不提此事,只是面子上同明哲却疏远了许多。既不常出来闲谈,也不同桌吃饭了,至于饮食供应,也渐渐淡薄起来,大有楚王不设醴酒之势。明哲心里自然有些不耐烦。但是此来原为重修书院,如今书院却无日开工,闲住又毫无意味,便写了一封信,向县官告辞。苟登科也不留他,只传出话来,说公事太忙,恕不面送,等到开工之日,再专差造府面邀。明哲赌气回家,从此闭门课子,凡有求访的人,一概不见。
此时天宠已经十七岁了,天秀十三,二人的学业,倒是大有进步。明哲立志不叫他学八股文章,说这是一种毒药,我自己吃了,不能再叫后代去吃,只是拿些经史子集,教他兄妹二人。天宠最好的,就是孙吴兵法,很有心得。不但朝夕研求,而且还要实地练习。村中十几岁童子,他邀集了六七十个,终日排兵布阵斗隐埋伏。明哲很是欢喜,说他将来长大,必然是一员名将。天宠也如此自负,在那童子队中便以大元帅自居。却喜这几十童子,也甘心听他的指挥调遣。明哲更借此消遣岁月,解他的无聊。这一天,父子二人正领着许多小孩子在场院里摆阵,忽听一阵犬吠之声,村中进来两个人,每人手中全提着一个大包。进得村来,见场院中有许多小孩玩耍,二人便走上去,向明哲拱一拱手问道:“请教老先生,这村中有一位贡生王先生,你老可认得吗”明哲道:“你二位打听他有什么事情呢”内中一人道:“我们是从北京来此买卖古董,昨天才到贵县。在店里打听此地,是否有好古董的人。据店家说,唯有王家寨的王贡生老爷很好古董,如果有出色东西,真肯出价,故此我们二人特来访他。现有宝鼎彩瓷,求这位先生赏鉴赏鉴,又不知他住在哪里,故此动问一声。”明哲听了,便又触动了好古之心,立时笑道:“二位要访王先生,可随我来。”二人便跟着明哲到了家中,让至书房。明哲道:“在下便是王贡生,你二位有何宝货,请拿出来开开眼界。”二人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架汉鼎,乃是汉武帝得汾阴宝鼎时照样缩制的,尺寸虽然不大,上面斑斑点点的有一层粉绣,光彩烂然。明哲见了,不觉喝一声彩道:“不愧宝鼎。”再看那一位拿出一座五彩瓷瓶,乃是大清康熙年制,确是官窑宝烧的。明哲仔细看了看说:“这瓶虽然不假,到底还不及这鼎,真是古色古香,但不知你们要价多少”二人道:“先生如果合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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