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又无训练。两营人名为一千,其实连七百也没有。参将是一个旗员,名叫德立布,由乾清门侍卫外放的。拉弓射箭倒是他的本行,要说到放枪,他只有一杆烟枪用得很熟,朝夕不曾离手。自许际清到任,对于他这绿营员额很想彻底地查一查。这个风声传出去,德立布真有点着了慌,暗中托首县进去替他说情,许了五百两银子,一件貂褂,才把这事搪过去。偏巧他的官运不佳,浔阳江中又出了海洋大盗。际清只得将他请进府来,筹划防剿之策。当日际清初到任时,德立布托病未见,此番才是初会。按前清的官礼,副将参将同知府平行,对道台却是上司,应当递手本,行庭参礼,因为道台全挂兵备头衔,所以必须如此。但是没有道台的地方,知府却有调兵之权,参将也得受他的节制。因此德立布见了际清,一口一个太尊,不敢妄自尊大。际清仔细看他,已经有五十开外了,身量不低,五官倒也端正。只是吸鸦片吸得焦黄精瘦,缩背拱眉,并没有一点武人气度。穿的一身行装:开气袍子、银鼠出风的对襟马褂。此时已是二月中间,天气渐暖,看德立布神气,穿着一身皮衣,仍有畏寒之态。际清心说:这样子如何能够冲锋打仗,剿办土匪只好放在屋里,吸大烟罢。但是面子上还得敷衍,忙含笑拱他上坐道:“兄弟无事,也不敢劳动参戎。如今咱这九江界内出了巨寇,闹得商旅不安。兄弟是一文官,哪有剿匪能力只得请参戎来,领教一切。”德立布答道:“太尊自请放心,量这小丑跳梁算得什么,末将已有布置。明天派上两队人前去剿办,保管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际清笑道:“但愿如此好极。到底也不可太看易了。古人云:骄兵必败。听说那姓蓝的匪人十分了不得,他手下党羽不下六七百人。贵营两队有多少人倘然不能取胜,反倒叫匪人看轻了。兄弟是文官胆小,不能不多此一虑,还望参戎郑重一点才好。”德立布道:“将在谋不在勇,兵贵精不贵多。末将派两队人虽然仅有二百之数,要打起土匪来足可敌他一千多,请太尊万安,但听红旗报捷就是了。”际清听他吹的这大牛,也不便再往下说,反倒极力颂扬了几句。这是一种极坏的作用。心说不能取胜,看你拿什么脸来见我。
德立布退了下去,立刻调兵遣将。在他的意思,不过虚张声势。明知盗贼在江中船上,有时上岸来打劫,也不过忽去忽来,决不肯在陆地上久住。他只点一二百人,分扎在浔阳江边。等着贼上了岸的时候,一声不响,只远远地巡哨,倒看他们打抢某村某镇。专候打抢完了,贼上得船来,他们一面在岸上鸣枪示威,一面寻至被抢的村镇去索酬劳。如果不给酬劳,说翻了再抢一个二回。主意打定,先传进了两个守备来。这两个守备便是绿营营长,一个叫贾作威,一个叫白得胜。二人进来先请过安,垂手侍立两旁。德立布道:“目前海寇猖獗,抢掠商民。太尊同我商量,要立刻剿办。你二人身为营长,责无旁贷。应该怎样剿法,先对我说明了,然后好下动员令。”白得胜先回道:“回统领大人话:他们是水寇,我们是绿营,难道还能泅水去剿贼吗这种军事,卑职实在不敢妄参末议,请大人吩咐吧,叫我们怎样剿,我们便怎样剿。至于法子,实在想不出来。”德立布被他这一顶,心中好不自在,便发话道:“常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吃皇上家俸禄,到了有匪之时,却推三阻四,这话说得出吗好,好你既不愿剿匪,请下去吧,我这里用你不着。”白得胜果然请个安,竟自退了下来。贾作威一看这神气,心说我别再碰他的钉子,得先探一探他的口气,再定行止。想罢走过来,也请了一个安,问道:“请示大人,这次剿匪,是真剿还是假剿”德立布心中一转,这小子问得真坏,我也得考考他。随答道:“真剿怎么样,假剿怎么样呢”贾作威道:“真剿必须冲锋打仗,同匪见一个上下高低。总要擒斩首从,一律肃清,才算尽了剿匪的责任。这就叫作真剿。至于假剿,不过虚张声势,将匪人吓走,我们不伤一兵一卒,却不妨张大其词。说是鏖战几昼夜,击毙若干人,不但没有一点危险,还可借此开一篇保案。大人定然是总兵记名,就连卑弁,也跑不脱一个都司即补。这就叫作假剿。”德立布听了这套谈论,正中下怀,立时笑逐颜开。也不叫贾作威在地下站着了,立时携了他的手,拉入自己烟室,先叫他坐下。然后自己一壁吸着烟,一壁向作威笑道:“你老哥真不愧是一位老军务。方才所说的话,同兄弟的意思毫厘也不差。你想咱们这绿营本来有名无实,两营不足一营人,又全是些老弱残兵,哪里能去剿匪何况匪在江中,咱在地上,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偏偏许太尊要将这个担子加在兄弟身上,兄弟想这原是升官发财的勾当,所以应了下来,同你老哥的打算原是一般。哪知白得胜这人昏天黑地,他竟认成真去剿匪了,岂不是笑话吗”贾作威躬身道:“大人识见高明,有何差遣,卑弁必能努力报效。”德立布吸着烟面授机宜,贾作威不用说,自然是心领神会,连声答应:“是是,卑弁今天便调队前往,只是上月的饷银还要求大人恩赏下来。常言人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二百人每日要吃饭,米面总要预备一点才好。”德立布听了大笑道:“你老哥这样精明的人,怎倒说出呆话来了如今奉天承运,前去剿匪,无论到了哪里,全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还用咱们自己备饭吗也罢,大家零用总要使几个钱,我这里有八十五两银子是预备买烟土的,先给你老哥拿了去作为零用吧,我这可称得是先公后私了。”贾作威连忙请安道谢。
德立布将银子交给他,然后告辞去了。先把手下的五个队长全叫上来,每人给了八两银子,吩咐他们如此。众人会意,俱各下去点名。每一队中按人名册子应当是一百人,其实连五十也不够,不过四十上下人。点齐了,便下令开至浔阳江边,在远远的几个村镇上分开了,也有住庙的,也有扎营棚的。到了以后,贾作威便差护兵,拿着自己的片子去拜各村董镇董、各铺家、各富户,请他们来商议筹饷。这些人见是官来拿片子请,谁敢违背,立刻全到景泰镇西边一个关帝庙中拜见贾营官。营官见了面不说旁的,先叫他们筹饷,预备伙食草料。“我们此次来,是奉了参将大人的令前来剿匪,保护你们,你们万不可吝惜小费。”这些人诺诺连声,又问他带来多少兵。贾作威说一共五百人,每一顿吃白面得照着三百斤预备,吃大米也得两石七八斗。大家听了,俱都吸一口凉气,心说这大的嚼用,日久天长,谁能管得起啊贾作威见他们作难,便出主意叫他们折价,还可以略省一点。三百斤白面折成九两银子,三石白米折成八两银子,八九一十七两,再加上柴火草料折作五两,每一天要二十二两银子。镇董邱隅再三恳求,请减为十五两,贾作威哪里肯应。后来作好作歹,算是每天二十两说定。大家走后,贾作威将五个队长把总叫来,吩咐每天一队发三两银子作为伙食费,大家答应着下去了。从此按天领钱。好在一队不足四十人。那地方大米很便宜,一两八钱银子便能买一石,一石大米差不多够吃五顿的。四吊老钱能买一百斤白面,也够吃四顿的。其余菜蔬柴草俱是很贱的。因此饮食一节倒是足足敷用。不过内中只有一样难处,凡是绿营中的人,白官长以至伙夫,全有一口鸦片烟瘾。彼时烟禁初兴,在外省中仍然是烟馆林立,四个铜板便可以买一份。那些当兵的,每人每天至少得有一份大烟才能勉强活着,要不然便瘾得要死。不吃饭还可以,不吃烟简直不成。因此每一个兵丁一天得发给五个铜板,专预备买长寿膏。差不多他们每人全随身带着一支竹子烟枪,躺在地上便吃,总是两三个人就对一盏灯。围着景泰镇左右,差不多这地铺的烟馆全摆满了。
原来这景泰镇离浔阳江很近,乃是一个瓷器发庄的聚处,只大瓷店一项生意便有五六十家。哪一家买卖连银带货总值几万的,乃是九江最富的一个镇店。那蓝田玉久已想到此光顾,饱饱地掠取一回。只因离府城太近,知道城里有兵,所以不敢轻动,不时派人到景泰镇探听消息。也是活该该镇倒霉,假如要没有绿营到此剿匪,袖口里的老虎倒还可以吓人。自从贾作威率队到此,这一群丘八太爷终日在野外实行躺在就地的枪操,长枪放在身后,短枪擎在手中,对着探海灯大放绿气炮,一个个兴高采烈,试演得法。探子回去,报与蓝田玉知道,蓝田玉哈哈大笑道:“我自当他这兵有什么本领,原来就会演习烟枪。好,好明天午后登岸,以一百人看守船只,以三百人搜掠商家,以二百人对付那绿营兵丁。只需如此这般,倒不必在镇上杀害他们的性命。”众人领令下去预备。到了第二天,这二百绿营兵丁早饭吃的是大饼,吃完了饼,各人寻各人的烟铺,正在镇外吐雾喷云,忽然一声呼哨,不知从何处拥出好几百人,全是青布包头,青布短衣。也有拿快枪的,也有拿手枪的,也有拿马刀的,一拥而前,把景泰镇围了一个风雨不透。这些丘八太爷瘾未过足,哪里站得起来又被这些人一吓,也有痾出屎来的,也有撒出尿来的,也有趴在地上乱哼哼的,也有勉强挣扎、才坐起来又倒下的,也有勇猛一点、站起想要开步走、走了两三步又栽倒的。那些贼大爷倒不客气,把这二百人一个也不剩,全用绳子捆起来。两个人背着脸一捆,只捆手不捆脚,将烟枪插在他们身上。两个队长做一捆,五人余下一个,把营长算上,也倒正好,一共捆了九十六对。内中只跑了一个人,暂且不提。蓝田玉督着队,到镇里饱掠一回,一家也不曾漏,净现银子一共搜了七八十万。还叫各店的人用荆条筐抬着,替他们送往船中。那九十六对绿营兵用鞭子打着,一同行走。一个正走,一个倒走,哪里走得动到底鸦片烟鬼,哪里禁得打只得往前拼命。好在离得不甚远,不大工夫走至江边。蓝田玉等把银子全排好了,还不肯放送银子的走,对他们笑道:“你等暂且留步,我今天替你们出一口怨气,也不白取你们这一笔大财。”说罢命把营长贾作威牵过来,骂道:“你们这一群害民贼,吃着国家的俸饷,只会举枪,不敢放炮,就会吃鸦片烟,还要到处骚扰商民,叫人家供吃供喝,还供你们大烟。今天犯到你蓝大王手里,还想活命吗”可怜贾作威要想跪下磕头,央告央告,偏偏背脸绑着两人,全都不能跪下。只可嘴里亲爹亲爷活祖宗,什么大喊叫什么,求他饶命。蓝田玉冷笑道:“我本想用马刀把你挨着个儿砍死,听你们央告得怪可怜的,本大王发了恻隐之心。”才说到这里,贾作威便接口道:“把我们全释放了。”蓝田玉道:“不是不是,全推到浔阳江中,上龙宫海藏去吸大烟吧”贾作威叫了一声“妈呀”只听“扑通”一声,早被一个有力的贼目在他身后用力踹了一脚,端端正正,踹到浔阳江中。紧跟着“扑通扑通”把那九十五对大烟鬼也一律推下去。看热闹的商人竟自忘了本身是失盗之家,如暴雷一般喝了一声彩。蓝田玉吩咐解缆开船,欸乃一声,顺着浔阳江流,如风驰电掣一般的去了。岸上送银的人白瞪着眼看那船越走越远。再看江中,只冒泡儿,却未浮起一个来。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只因蓝田玉的为人极其狠毒。他本来就恨官兵,再看这些人是一群鸦片烟鬼,他心中更恨,想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推到江中。又怕有会泅水的,反倒借此得生,因而预先传下令来,将这些人俱都成双捉对,两人捆成一个,又背着脸。及至推到江中,两个人互相挣扎,越挣扎越往下沉,直沉到江底为止。仿佛每人身上坠了一块石头,非等死就决不能浮上来,休想跑脱一个。这个法子真可称毒辣无比了。
再说这一营之中只有一个伙夫不吸烟,并且两条腿非常的快,外号叫飞毛腿牛二。他烙过了饼,伺候大家吃罢饭全都过瘾去了。下剩了有十几张饼,他吃饱了还有六七张。他便将这饼带在身上,预备饿了再吃。腰里系上搭包,前心揣三张,后心揣四张,并且紧紧贴着肉。才要躺下睡一个午觉,忽然听见吹喇叭的声音,他还以为是齐队呢。及看见贼人围上来,说了一声“不好”撒开腿便跑。跑着跑着,被贼人看见,连放了两三枪,全打在他后背上,却未伤着分毫。贼人见打不倒他,很是诧异,还以为他必是金钟罩、铁布衫,再不然便是会什么法术。又兼他步下如飞,赶也赶不上,便索性放他去了。他一气跑了十五里路,直跑到九江城下方才止步。略息了片刻,喝了两口凉水,又如飞的跑进城去,直奔游击衙门。到了门房中,请他赶紧回大人。门房看他这种样子,哪里肯替他回他急了,把自己穿的小棉袄脱下来,将贴身的烙饼取出来给大家看,里面卧着三个枪弹。他说错非这几张饼,我没得命了,这是军情大事,眼看着贼人就到城下,还不快回大人倘然有一个风吹草动,那时可别埋怨伙夫不来通报。门房见这情形是真的,也不敢怠慢了,立刻上去回。此时德立布大烟正吸得高兴,家人上来回道:“现有贾营里伙夫牛二有紧急军情要面禀大人。”德立布吓了一跳,忙把烟枪放下,吩咐带他进来。少时牛二进来,双膝跪下道:“伙夫牛二给大人叩头。”德立布躺在竹床上也不动弹,只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快回。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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