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广乐,登时间喜上眉梢,顿现出一种希望满足的神气。又向天麒道:“按说兄弟是初次造府,本不当如此放肆。不过我们既认为通家之好,况又值今代风气大开,男女社交,并不足怪,因此兄弟才敢有这种无礼要求。兄弟因见令表妹手翰,心中佩服已极。才女难逢,如今幸在目前,可否请出来,使兄弟庭前一揖,聊申景仰之念。唐突冒昧,还希格外鉴原。”说到这里,先朝着天麒深深一揖。天麒还礼不迭,心中却好笑:你这书呆子今天可入了我的圈套。便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可并且舍表妹读书明礼,决无乡村小儿女俗态。老兄要见她,她决不至拒而不见。但在这前厅,有些不大方便,请子翁到兄弟内室,兄弟可以陪表妹相见一谈。不过一切要求包涵,如果她说话不周,望求原谅才好。”子冲笑道:“太客气了,咱们这就到里边去吧。”天麒道:“好好。”说着在前面引路,将子冲引到上房东间。见屋内陈设华丽,真乃别有洞天。天麒请他在上首楠木椅子上坐定,又取过水烟袋来,请子冲吸烟,然后慢慢地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同一位女士进来。子冲忙将烟袋放下,立起身来,先深深作了一揖。彼时女子尚无鞠躬之礼,只福了一福。天麒忙替引见道:“这一位是凌子冲先生,乃江南名士。这一位便是舍表妹谢倩云女士,也可算岭峤才人。你二位可谈一谈文艺,论一论书法,不必以男女形迹相拘。”子冲听天麒引见时,将他二人作了一对,说不尽心中的愉快,忙让谢女士上坐。倩云如何肯,只坐在小茶几旁一个椅子上,说:“先生是客,女学生怎敢僭你的坐。请先生不必客气了。”子冲只得照旧坐下。看倩云穿一件绿呢夹袄,青缎裙子,打扮得十分雅素。面上也不曾擦脂涂粉,却带出一种幽静温文之致。一会面便知不是俗女子。此时子冲要想寻几句话同倩云搭讪着谈一谈,却急切间又寻不出话来。倩云也只低着头,不肯轻易启齿。二人反倒脉脉无言,天麒只得替他们撮合,笑道:“适才凌先生看表妹的手迹,十分赞成。说你书法英秀,得蔡君谟的神髓,是一位才女,所以竭诚尽敬地要同表妹谈一谈。这也算得文字之缘,表妹倒不必客气。”倩云才要回言,子冲有了题目,却抢先说道:“鄙人书法不佳,今日得瞻仰女士华翰,顿开茅塞。觉女士学蔡,别具一种遗貌取神的妙处。较比鄙人学蔡,实在高出多多。因此不揣冒昧,请徐大哥作介绍,想在女士前当面领教。难得不弃,实在荣幸已极。”倩云道:“先生奖饰逾恒,愧不敢当。况先生乃江南名士,学生随先父在任所时,即得读先生大著。知道写作俱佳,为常州一府之冠。学生何人,怎敢同先生比较在先生奖掖后生,固然是一番苦心,但是学生怎好不知分量。那墨迹的题跋,直然是污染了名人的法书。到如今提起来,还愧悔不迭,怎么先生反倒这般嘉奖呢”子冲听她这呖呖莺声,说得面面俱到,又赞美到自己,曾见过他的著作,益发动了知己之感。二人又谈了多时书法的源流,同运笔结字的派别。倩云有问必答,有时发出来的见识,比子冲还要高超。子冲真是心悦诚服,几乎立刻便要拜倒石榴裙下。只因天色已晚,不便久坐,辞了他兄妹二人,仍回抚署。
第二天特派一名专差,拿着大帖来请许太尊,到抚署有要事面商。际清听了,如同奉得圣旨一般,哪敢怠慢,立时喊套马车,只穿了便衣,便去谒见子冲。天麒问他到何处去,他兀自撒谎,说是去拜访一个朋友,少时便回来。天麒心里好笑,说你这人真是个鬼灵精,见子冲去全不肯对我说明。你要知道子冲不为我家事,也寻不到你的头上,回来看怎样对我圆谎。际清去了许久工夫方才回来。连自己屋门全不进,一直寻到天麒卧室。好在天麒并不曾出门,一见面他便请安道喜。天麒诧异道:“喜从何来”际清道:“老弟大人,快得优差了,岂不是可喜可贺”天麒笑道:“我们一个穷道台,哪里会得优差你快不要拿人开心了。”际清道:“卑府怎敢拿大人开心如今有了好机会了,方才我见着那个朋友原来是凌师爷派出来的。据他说凌师爷昨天在府上看帖,得会见令表妹谢小姐,他认定是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士。今年春天,他断了弦,到如今还不曾续胶。不是有才无貌,便是有貌无才,难得令表妹二者得兼,他情愿聘为正室夫人。特托卑府做个冰人,这岂不是天配良缘,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天麒听了,拂然不悦道:“这算得什么机会。兄弟虽然无状,也还不至拿舍表妹换差事。请他另觅佳偶吧,这个事却做不到。再说舍表妹上有慈亲,我一个做表兄的怎能够做得十成主意。纵然乐意,也是无效啊。”际清一听天麒这般决绝的推辞,立时间惊惶失色,仿佛失落了宝贝的一般。只见他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好,又不敢遽然作答,又不忍应声而退,不住用两只似近视而非近视的眼睛,向天麒面上偷看。大概是看不十分清楚,却又不敢逼近面前去看。天麒见他这种卑鄙不堪、热衷已极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好笑,索性装出冷若冰霜的模样,故意叫他可望而不可即。二人彼此木了一会儿,天麒又催他道:“大哥请便吧,兄弟也要出门拜客去了。”际清到此时,实在忍不住了,走至天麒面前,双膝跪下,央告道:“好大人,好弟弟,请你念同盟之情,替卑府愚兄转一转面子吧。”天麒一手将他拉起,大笑道:“岂有此理。这真可笑极了,从来婚姻的事,只有男女两家拜求冰人的,哪有冰人反倒跪在地下替人家求亲的这种现象,也算从来未有之奇了。”此时际清只抱定了宗旨,无论你怎样挖苦刻薄,我全都忍受,只是这门亲事,必须要为提成。你道为何原来是子冲许了愿,应许这门婚姻如果由他保成,不出两个月,必叫他到九江府本任。际清有了这大希望,岂有不尽力之理。在他想着此事一说便成,天麒既入仕途,哪有不想升官之理。如今子冲便是抚台的灵魂,有许多人想拿自己女儿去巴结还巴结不上。现在他求上门来,不过是天麒的表妹,这种顺水人情难道还不会做吗哪知天麒另有打算:头一样不能叫子冲太看容易了,将来过门后便没有甚大价值;第二样这个人情,不能完全中在际清身上,必须子冲当面恳托自己,方有商量余地。有这两种原因,所以迎头把际清碰回去。不料际清用软磨手段,竟自屈膝哀求,天麒也只得拉起来笑道:“你暂且先不要心急,等有机会,我先同家舅母商议一番。如果她老人家乐意,我又何苦不赞成呢”际清听他有了活动口气,说不尽心中快活,又撺掇天麒:“今天晚上便同令舅母老太太商议。”天麒道:“你忙的是什么这不是一言半语便能成的事。”际清不敢说了。
过了两天,天麒尚无回话。子冲那边,又派人来请际清。际清无法,只得再向天麒领教。天麒道:“昨晚已同家舅母商议,她老人家的意思尚在犹豫不定。因为子冲是续弦,他的年纪又略大一点。舍表妹今年才十九岁,差不多大着一半。因此老人家心里不十分惬意。后来允许同舍表妹再商议一番。如果她本人肯其从全,此事便有做成的希望了。”际清听了,连忙上院去回复子冲。子冲是一个高识的人,这一点闷葫芦,他焉能打不破,心说这个面子,必须中在天麒身上方能成功。等际清走了,他便一五一十全对铭抚台说明,托抚台做媒,把天麒请了来当面说。本来旗人的脾气,对于这婆婆妈妈的事专门好管,又兼子冲断弦,他很想早早替他成全一门婚姻。只因子冲条件太苛,实在无处去物色。如今他自己说有了中意的人,便不觉欢喜得眉飞色舞,满口应承道:“我立刻便替你说合。”随叫过文巡捕冯贵瑜来,叫他拿着自己的片子,去请徐天麒徐大人。贵瑜哪敢怠慢,登时骑上马,直奔徐天麒家来。天麒正同际清在卧室磋商此事,家人金顺上来回道:“现在院上巡捕冯老爷,要见老爷有要事面谈。”天麒连忙迎至前厅。贵瑜见面请安,笑道:“大人在公馆,巧极了。”说着将片子取出,呈上说:“大帅派卑职来请大人即刻到院,有事面商。请大人这就发轿才好。”天麒道:“有劳有劳。兄弟这就去,请老哥先行一步。”贵瑜先走了。天麒立时便喊套车。到了抚署,铭中丞特别优待,把他让到自己内书房中,沏上最好的茶来,同他对坐谈心。又预先声明随便喝茶,随便吃烟,吩咐长班将自己的水烟袋捧出来,请徐大人用。天麒真是受宠若惊,反倒闹得坐立不稳。铭新笑道:“老哥安坐。兄弟有几句密切的话,对你谈一谈。”天麒道:“大帅有何吩咐,职道洗耳恭听。”铭新道:“不是别的,兄弟幕中的凌先生,大约老哥总认识了。他自今年春天,抱鼓盆之戚,膝下一儿一女无人照应。我们做朋友的看着实在可怜。兄弟每想替他觅一佳偶,无奈凌先生又不肯俯就,他的意思,非才貌双全者,宁可终身不续。寻了半年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今天凌先生忽对我说,老哥令表妹谢女士相貌端丽,写作俱佳,堪称一位才女。意思是要想高攀,已经托许守作伐,尚无回音。兄弟想,才子佳人,有美必合,情愿也加入冰人之数,求老哥委婉达意于令舅母太夫人,赐以金诺。兄弟愿帮助凌先生,以玉镜台为聘,成就此千载难得的良缘,想来老哥必然可以为力了。”天麒道:“职道表妹蒙大帅为作大宾,荣幸已极,焉有不愿之理。况凌先生以名士大儒,居然肯偶及村女,便是职道表妹也无愧当代孟光,这更是一时的佳话。前天许守作伐,职道舅母尚无成见。偏是表妹谢倩云,对于此门亲事十分满意。认为所适得人,这也是惺惺惜惺惺,由文字中引出来的妙事。”说着又将前天看帖会面的话述了一遍。铭新由座上跳起来,鼓掌大笑道:“妙哉妙哉我说子冲这般热心呢,原来他二人已经目成,这就难怪了。看起来,令表妹也无愧美人慧眼,能够认识英雄,算得巾帼中的特色了。既然男女同意,还有什么问题兄弟同许守做大宾,你老哥做主婚人。明天日期很好,便可书写年庚,放过定聘。”天麒完全答应了。辞别中丞,回到公馆中,先同许际清言明。际清自然喜出望外,得与大帅同做冰人,真正体面已极。天麒又把一切情形,说与李妈妈倩云知道,母女二人自然也是格外欢喜。
第二天在门前悬灯结彩,所有阖城的文武官员,一面到院上道喜,一面来徐公馆致贺。天麒际清两人,早早地到院上去。铭新留他二人在署中吃喜面,子冲也出来作陪,再三致谢,呼天麒为老姻兄。吃罢饭,铭中丞特替子冲代备了十六式头面首饰,俱是珍珠钻石真金之类,约值五六千金,作为聘礼。随着年庚八字,彼此换过。子冲又坐着中丞的马车,前去拜见岳母李妈妈。真是天外飞来,平白得了这样阔绰的一位女婿,这也是她当日援救倩云,默默无形中赏给一宗酬劳。倩云落落大方,并不躲避。夫妻二人彼此谈了几句客气话,方才告辞回院。过了几天,便托际清来说,要在冬月十二日举行结婚典礼。女家也完全允许了。天麒又叫裁缝赶做衣裙,在银楼中定制首饰,上海带来的妆奁也一宗一件地收拾出来,通计这一份嫁妆也值四五千两。天麒牺牲上万的银子,替人家做成这一对佳偶,在谢倩云可算意外遭逢,在徐天麒却是别有目的。这一篇哑谜,唯有他二人知晓。子冲是贪娶才女,并可胜过那一部蔡书。际清是但求做官,可以早到九江现任。铭中丞倒是为朋友一片热心。其余各官僚,不过趁热闹巴结上司。到了过门的头一天,天麒与倩云又密谈了许久工夫。倩云道:“哥哥请放心,我自有两全之道。既能使你完全达到目的,也决不叫子冲受着一点嫌疑。”天麒再三称谢。若问两全之道怎样做法,天麒目的能否达到,俱在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练陆军士卒同甘苦打土匪观察立勋名
谢倩云自嫁过凌子冲,鱼水调和,爱情甚笃。对子冲前妻的子女,更是抚如己出,问暖嘘寒。因此倩云的贤名,宦场中莫不知晓。连铭子盘中丞,也不时遣自己太太到子冲院中闲谈,有时候也请倩云到后宅里吃饭。因此,这两位太太感情很好。铭太太定要同她拜干姐妹,倩云始而不肯,说:“太太比我大着十五六岁,我认你做干娘也差不多,怎敢当姐妹的称呼。”铭太太笑道:“这不是论岁数的,你是我们的老夫子的夫人,按说我还当管你叫师娘呢。莫若免了客气,老老实实地认做姐妹是再好不过了。”倩云当时未敢应承。铭太太又向子冲说知,子冲一想,东家太太的意思也不好过于违拂,便答应着向倩云疏通。倩云见丈夫乐意,只得允了。从此干姐妹二人,走得十分密切。有时倩云托一点事,铭太太立即照办。
过了没有两个月,藩署果然悬出牌来:许际清饬赴九江府新任。际清见了,自然欣喜已极,一面到抚藩各署叩谢辞行,一面谒见子冲,再三申谢。又托天麒在省中格外关照,不时通一个消息,好保护自己的前程。诸事妥当,然后挈眷赴任。
这时候九江府忽然起了一帮土匪。为首的姓蓝,叫蓝田玉,绰号蓝面虎。本是学生出身,不知怎么变成江洋大盗,啸聚了五七百人。在浔阳江一带,打劫船只,抢掠商旅,出没无常。九江府有一名参将,手下有两营兵,全是绿军,非常的腐败。枪械又不齐全,所用全是老式的前膛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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