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见光绪活了,不觉大失所望,面子上却又不肯带出来,先合掌当胸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按住光绪道:“我儿,你好好躺着,不要起来。为娘的见你病得这样,几乎没有急死。你既醒过来,这就好了,快去传御医,我要立等着听一听病源呢。”张德立领了懿旨即刻去叫太医,光绪有气无力地对太后道:“臣儿卧病在床,不能迎接慈驾,罪该万死。又劳母后如此挂念,益觉不安。”太后道:“咱们母子用不着说客气话。”少时御医传到了,在宫门外候旨,太后说叫他进来。
这御医姓徐,名叫灵忱,在太医院二十年了,资格既老,阅历也深,治病倒是很有把握。今天恰赶他值日,进至宫来,先给太后双腿请安,又给皇后请安。因为光绪躺在病床上,却不敢行礼。因为前清很重迷信,说躺着受礼,犹如死人上祭,是最不吉祥的,所以徐灵忱不敢请安。皇太后说:“你过来给皇上诊一诊脉,倒看他这病是因何而起。”徐灵忱走到御床前,双膝跪下。太监将光绪的手轻轻挪过来,放在脉枕上。灵忱轻轻将自己手指搭在光绪腕上,低着头,平心静气诊了足有六十呼吸,然后将手抬起。两个太监又扶着光绪把身子掉转过来,灵忱又照样诊了六十呼吸,然后向太后奏道:“小臣徐灵忱诊视万岁爷脉象,左寸微细,心气太亏;左关沉而洪,肝火太旺,却又太郁;左尺沉细,肾气亦亏;右脉寸关尺均沉迟无力;脾虚胃弱,命火太微,有渐入肺病之象。小臣大胆,有一句话得先求老佛爷恕臣无罪,方敢奏明。”皇太后道:“你有话自管说,我不怪你。”灵忱又奏道:“据小臣看,万岁爷的病实在不轻,必须峻补,才是治本之方。无奈万岁爷肝郁而旺,必不受补。必须补泻兼施,用清灵之品慢慢挽回,过了今年冬天,明春可望大好。”太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赶紧下去拟方吧。”灵忱磕了一个头,慢慢退下来,写了一个方子,由太监呈与皇太后观看,立刻交至御药房,按方选药,皇太后方才回宫。从此光绪只在宫中养病,不能再临朝了。皇太后却格外忙碌,终日垂帘训政,还要演戏开心,又天天打发李得用探视光绪的病状。她意中以为光绪的病决然不能好了,至多不过挨过今冬,明春是万逃不过。却没想到吃了徐太医的药,居然慢慢地有了起色。太后听见,心中格外不痛快。抓了一点差儿,硬把徐灵忱驱逐出京。又下了一道旨意,说皇上圣躬不豫,着各省督抚访求名医,送来京师,给皇上治病。如能治好,连该省督抚全要特别超升。
这道旨意传下去,各省督抚谁不想巴结这差使自然全要加意访求,多方遴选,好预备送上北京。内中却有一个走好运的医生,居然得膺首选。此人生长在江西南昌府,姓吕名文绅,字子书,乃是府学的秀才。十三岁便进了学,南昌的人全呼他为神童。哪知这位神童天资虽高,却不肯专心求学。自从进学以后,志气发舒,目空一切。以为中举人、会进士直然是探囊取物,手到擒来。及至十五岁上,他父母希望早抱孙子,便给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娘家姓洪,丈人洪道生,是一位老学究。洪氏名叫孝荌,倒也知书识字,比文绅长三岁。娶过来没有三年,公婆全都死了,家中只剩他小两口二人。文绅丁忧在家,一时既不能赴考,又去了父母两层管束,他便渐渐地昵比匪人,什么吃喝嫖赌吸鸦片,慢慢地全学习会了。他家在南昌城中,虽算不得富户,却薄有资产,足敷日度之需。自从他这一荒唐,可就渐渐地支撑不住了。始而将两三处房子典的典,卖的卖,全都属了人家。继而连家中的衣服家具也一件一件地入了典铺,最后索性连住的房子也换了钱。他夫妻此时已有了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名叫白妮;小的是个男孩,名叫升官。可怜他四口儿没有安身之处,只得在丈人家的后院三间茅屋权且借住。穷到这个样子,文绅仍然是不肯回头,每天总得吸两份鸦片烟。要富余几十个钱,也得跑到赌场上,将它输光,心里才觉着受用。他妻洪氏又气又恨,见了面便指天画地地笑骂他。他却是天生的厚脸皮,一概置之不理。横竖家中没了饭,他丈人总不能袖手旁观,无论如何得供给他米面柴炭,外管零花。哪知洪道生因为老病侵加,又见女婿不成材,心中多添了一份郁闷。这一年春天,竟自呜呼哀哉了。
他的两个儿子洪大经、洪大纬全是刻薄不过的人,一见父亲死了,便提议分家,一草一木全要平均分开。三间茅草房却分在大经名下,大经便催他妹子同妹夫赶紧搬家,说这房子要拆了,重新另盖。孝荌至再恳求,他哪里肯答应。后来求他弟兄,拿出几个钱,好赁房搬家。大经更急了,说你们四口儿白占我的房子,三四年工夫我不要房钱,这就是看在兄妹的义气上,如今反倒朝我要钱,这不是讹赖吗我限你们三天工夫,如果不搬家,我便叫下人即刻将你们驱逐出门。到那时,可别怨我不留面子。大纬在旁边,也冷讥热嘲地说了许多很难听的话。洪氏见所求无效,也就不往下说了。夫妻领着一对儿女,回至茅草房中。孝荌放声大哭,只哭她死去的老爹。升官在旁边,还拉着她的衣襟嚷道:“娘呀,我饿了,从昨天就没吃饽饽,今天还不做饭吗我这小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娘你也不管吗”升官这几句话,听在洪氏耳中,仿佛小刀子扎心一般,那眼泪益发的多了,只得忍哭说道:“儿呀,你忍着一点吧,谁叫你爹爹不成器,就会花钱,不会挣钱呢咱娘儿们挨饿是应当的。等明天到大街上娘替你要上一碗饭来,你再吃吧。”升官到底太小,有她娘哄,便不吵了。白妮大几岁,心中稍明白一点,听见她娘要去讨饭,小心中一难过,哇的一声便哭起来。
此时文绅坐在旁边,看见这种情景,心中痛极了,忽然大彻大悟,对他妻子侃然说道:“你们也不用哭了,已往从前,总怨我吕文绅的不是。从今以后,只要有我这三分气在,我若不能恢复祖业,使我的妻子得享幸福,我誓不为人。”洪氏自从嫁了他十几年的工夫,从未听见他说过这样有志气的话,如今还算是第一回,闻所未闻,立时间觉得有了一点生气,忙回道:“你果然有这志气,也是我们娘儿三个的造化。但怕你口不应心,说过去就算没事,那倒不如不说了。”文绅道:“贤妻,这也难怪你信不及,以后请你慢慢地看吧。你两位哥哥既然驱逐咱们,咱们也不便再往下住了。现在我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古松吟老伯同我父亲是换帖弟兄,近年因我做的事见不起人,所以没敢寻他去。如今走投无路,只得求一求这位盟叔。他老人家古道照人,万不能袖手不管。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吧。”好在家中也没有什么可携之物,连铺盖全当净了。于是大小四口,偷偷地出了屋门,从后门出去,到百花街古家,去寻这位老翁。
古松吟见了他们,十分怜惜,立刻将跨院两间平房让给他们居住,一切饮食零用之物全都送过来,甚至连铺盖枕头都一齐替他们备妥。老头儿膝下有两个儿子,全未抱孙,看见这两个小孩子格外爱惜,立时拾出几盘糕点来,叫白妮、升官吃。孩子饿了两天,看见点心,欢喜得不住跳跃,抓着向嘴里送,吃了不少。古先生又问文绅,因何四五年不到我家来。文绅跪在地下哭诉已往从前不成材的历史,自言从今以后,既承盟叔援救,必然要改过自新。松吟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不失为圣贤。你如今既然醒悟了,可住在我家,不许出门,我看你三个月再说。”从此他四口儿住在古家,果然规规矩矩的。过了三个月,古松吟见他心神安定,鸦片烟瘾已经断绝,脸上吃得胖胖的,不似来的时候那般难看。这一天将他叫到自己屋中,拿出一部书来,乃是张景岳先生内经注解,交与文绅,对他说道:“你将这部书带回自己屋中,下力读它一年。俟等一年后,我却要当面考试。”文绅连声答应,接过书来,恭恭敬敬地拿回屋中仔细阅看,原来是灵枢、素问,上部是原文,下部是张景岳的注释。他便专心致志从头读起。始而还觉着无甚滋味,及至日子长了,慢慢地有些领悟。知道这部书,实在是卫生却病的圣经,益寿延年的妙术,便下真功夫去揣摩研究,心领神会,日子久了,居然能够融会贯通。他本是聪明过顶的人,记性又着实的好,过了一年,已经读得滚瓜烂熟。这一天松吟又把他叫过去,当面考问,果然背得熟,讲得通,发挥一点见解,能补原注所不及。古老头儿听了,这一喜非同小可,不觉赞道:“好,好贤侄真是有志之士,不枉了老夫一番苦心。实对你说,老夫幼年也在科举上很用过几天工夫,后来看破了那是无用之学,才弃儒学医。当初范文正有言: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我们既不能发迹,良相是没得指望了,所以立志要做良医。果然老天不负苦心人,这南昌城中,古松吟的医道总算薄负微名。我家的财产事业,也全由医道而来。如今老了,跑不动了,有心将这一点学业传给儿子,可惜我那两个小孩天资鲁钝,够不上学医的材料。自从贤侄前来,我便有这意思,恐怕你不能专心,所以拿这书先作一个引子,试一试你的志向如何。却没想到你居然能这样用心,好极了,你随我来看吧。”文绅随着松吟来至一间书房,只见两座书橱。满满的全摆着医书,一共有四百多种。指与文绅看,又告诉他应在什么书入手,那样书有何长处,那样书有何短处,便将文绅安置在这屋中居住,松吟又天天来给他讲解。
又过了两年,凡有寻松吟看病的,松吟便叫文绅先诊脉立方,然后自己再参酌改正。过了几个月,松吟看他进步很快,居然能独立给人看病,便叫他挂牌行医,把家中的小房子借给他一所居住,叫他领妻子自立门户,每月还贴他钱米。文绅初学行医,名望很浅,当然请的不多。到底每月挣的钱还能对付着吃饭,总算是有了自立的本事了。又过了两年,古松吟也病故了。临死时候,将自己著的一部医书,名叫医学权衡,一共八十四卷,完全赠予文绅。这部医书乃是荟萃数百种医书的精华,断章取义,细大不遗,又参以他生平的阅历见解,总算一部极完美的医书。文绅自得此物,医学更有进步,无奈他命途多舛,始终不能享名。越是贫苦人家,寻他诊治的,一剂药准好。富贵人家,多多许钱,他格外用心,反倒不能见效。因此同道的人全讥诮他,不管他叫“文绅”,都管他叫“瘟生”。
这一年活该他要露脸了,正赶上冯旭做江西抚台。冯旭已经六十三岁了,膝下只有五个小姐,并无公子,他盼儿盼得眼穿。他的太太卞氏,乃是续娶的,也有四十八岁了,只生过两位小姐,近十年以内,并未生育。依着大家的主意,全撺掇冯旭纳妾,冯旭执意不肯,说我该有儿子,太太自然会生;不该有儿子,纵然纳十房妾,也不中用。再说我这大年纪,何必再糟蹋人家的女孩子因此纳妾的事,便搁住了。就是他升巡抚的这一年,太太忽然病了,终日呕吐饮食不进,又嚷着肚子发胀。先把官医院的院长叫了来,这院长姓陈字兰甫,是上海最出名的医生。庄之山保过他知县,后来又保到同知。庄大帅做两江总督时候,特把他荐到江西,便派了这官医院院长的差。到差二年,很捞摸几个钱。也又惯于逢迎,历任抚帅全都另眼看待。他一面做着官,一面还行着医。出诊是二十块的脉金,两块钱的车费。在司道以上请他,是不要钱的。可是看好了,不是委他一个兼差,便是一千八百地送银子。因此他一个人身上,总兼着有十七八份差事,在本省佐贰班中,算得是第一红官了。这一次冯旭的太太病了,巡捕房用电话招呼他马上就来。他哪敢怠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翅膀,要不然一飞便可到了。连忙坐上轿子,箭一般地跑到抚院衙门,手本递上去,立刻就请。直让到内宅,冯旭亲自招待。兰甫见面,请过安,先说道:“卑职不知帅太太坤驾违和,不曾早来伺候,求大帅恕罪。”冯旭笑道:“太客气了,内人身体平素倒是很健壮的,这一次忽然腹胀作呕,闹得很厉害。你老哥医道高明,快快给她诊诊脉,立个方子,早一点好了,也省得家事这头,兄弟又得多操一份心。”兰甫道:“大帅自请万安,这倒不是什么大病,卑职先诊诊脉,回头再议方子。”冯旭亲自将他引至卧室。此时卞夫人才吐过,躺在白洋绉的帐子里不住地哼哼。女仆见先生进来,忙将帐子打起,将卞夫人扶起来,用枕头靠住身子。然后端过一个凳子来,请兰甫坐下诊脉。兰甫先朝着太太请了安,方才侧着身子,坐在凳儿上。女仆放上一个小炕几,炕几上又放上脉枕,将夫人的手轻轻扶到脉枕上。兰甫低着头,伸过手去评脉,用浮中沈三取法子诊了好大工夫,然后又换手诊。诊过了,问女仆道:“太太这病是新得的,还是旧日就有这病根”女仆道:“从前有时候也吐些清水,却没有这次厉害。”兰甫点点头,对冯旭道:“帅太太这病纯粹是停饮,略微地消散消散,一两剂药便可大好。不过太太的贵体不比寻常人家,禁不得猛烈之剂。必须于消散之中,还要少施清补,才不至过伤元气。卑职到外边缮写药方好了。”冯旭又陪他到书房。兰甫恭恭敬敬,拟了一个方子。不过是茯苓、半夏、槟榔、砂仁、当归、白芍之类,又另外加了二钱洋参,一钱半炙耆。冯旭见了,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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