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送给恩老爷买茶吃,一张送给众位老爷随意分分,小意思不要见笑。这张官衔片,求恩老爷到长史大人处,代为回一声吧。”凤周这一发表,众侍卫全站起来,一个个笑逐颜开,不是方才看不起人的样儿了。恩荣忙接过片子来,一看上面的官衔,不觉深深请了一个大安,笑道:“原来是章中丞大人,你老人家为什么不早说,我们这些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十分慢待了。这四百两门敬,卑弁们实在不敢领,请大人收回吧。”这时候七八个侍卫,也全围着给他请安,凤周倒闹得应接不暇。一壁还安,一壁向众人道:“你们诸位老爷要是不收我的银子,便是嫌少,看不起我了。”说着又递过去。其实这些人看见银票,早就眼红了。旗人的脾气,专会客气,说句好听的话儿,哪有真辞之理,嘴里谦恭着,银票早已飞进腰里去了。恩荣又说:“这屋里又热又肮脏,我陪大人到客厅坐吧。”说着将凤周引出来,让至前厅。他然后拿着片子,到长史处去回事。
却说眼前这位长史大人,名叫海亮,号仲明,是褒衣旗人,年纪并不大,今年不过二十七八岁。因为他的妹妹是兴贝子的侧福晋,所以特特将他提升了本府长史。他为人年纪虽不大,却十分精明,专好交朋友,说话海阔天空,纯粹是个旗人的面目。府里府外的人,差不多全以海二爷呼之。他生平有一种癖好,就是鼻烟壶儿,什么玛瑙、碧玺、珊瑚、翡翠,他存的很多,倒不十分在意;最得意的是磁烟壶儿,外带种种画片,还有周乐元画的水晶壶儿,尤其欢迎。终日烟壶儿总不离手,连睡觉的时候,还要握着烟壶儿睡,就可知道他这好的程度够多深了。这一日午后,自己一个人,正在休息室中,将所有的烟壶儿全搬运出来,赏鉴消遣。侍卫恩荣拿着片子进来,向他回道:“回二爷话,现在有广西巡抚章凤周,特来请安拜望,卑弁已经把他让至客厅了,请二爷这就出去会吧。”海亮听了,好不耐烦道:“你准知道我会他吗,就愣往客厅里让他给了你多少钱的门包,你这样给他效劳。”恩荣忙赔着笑脸,又请了一个安道:“卑弁做错了,二爷包涵点吧。”海亮哼了一声,随手将烟壶收拾起来,披上一件宁绸大马褂,随着恩荣出来,进了大厅,与凤周相见。彼此请过安,凤周道:“小弟是昨天到京,今天特来专诚拜谒长史大人,诸多不恭,特祈海涵。”海亮连说岂敢岂敢,一面将烟壶掏出来,向凤周敬烟。凤周一面吸烟,一面笑道:“原来长史大人也好这个”海亮不觉失声道:“难道中丞也是同志吗”凤周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壶儿来,递给海亮笑道:“请你赏识赏识这个壶儿,可是康熙瓷吗”海亮接过来细看,原来是关外秋猎图,确是康熙五彩,最难得是那带箭狐兔,身上有鲜红血色。海亮看了,爱不释手,说:“这个壶儿实在难得,青花白地的秋猎图很多很多,唯有五彩的却不多见。兄弟倒是有一个,只是被伤的禽兽并无血色,看来还不如中丞这个壶儿了,但不知你这壶儿是从何处得来的”凤周道:“这壶儿是陈制军的。我当年在他幕中,因为初到两广,很怕瘴气,他叫我闻鼻烟,说可以避瘴,便连烟壶儿一齐送给我。据他说,这是大内李总管的东西,他同李总管是把兄弟,所以总管肯将这心爱的东西送给他。陈制军却不十分喜闻鼻烟,所以又转送我。”海亮道:“怨不得呢我说除非大内,也没有这样好东西。如今兄弟有一种不情的要求,我情愿拿一个翡翠壶儿,真正是玻璃绿,换你这个壶儿,不知你肯割爱不肯”凤周哈哈大笑道:“我的长史大人,你怎这样小气既然心爱,你拿去就完了,哪里说得上个换字”海亮见他慨然给了自家,真是喜出望外,连忙请安道谢。又夸赞凤周,说:“你们汉人中督抚大员,我会的很多,照你先生这样慷慨的,还是初次见呢。”凤周道:“自己弟兄,身外之物,全可以通融,也算不得什么慷慨。小弟生平最喜交在旗的朋友,就因为没有一点龌龊气。我们汉人中书呆子居多数,也难怪你看不入眼。”海亮听他说话开通,又极力同自己套近,便拉了凤周的手说:“小弟情愿同你拜盟兄弟,可是太高攀了,不知你肯屈尊不肯”凤周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要你不怕屈尊,咱们立时便结为异姓兄弟。”海亮道:“好极了你今年贵庚”凤周道:“小呢,今年虚度三十四岁。”海亮听了,趴在地上便磕头,说你是大哥,小弟今年才二十八。凤周也不客气,便受了他的礼,立时拿出大哥面目来,说:“老弟,咱们明天换帖,我还到府上去给义父义母叩头。今天咱们先办公事,愚兄这次来是晋京引见。实对老弟说,已经来了好几天了,因为一切门径全不熟悉,所以没敢至军机处报到,意思想先拜见老王爷,听王爷的示下,然后再递请安的折子,也不为迟。”海亮道:“大哥这次来见王爷,是空手儿见,还是有什么意思呢”凤周道:“哪有空手的道理自然是诚心敬意的,有一番供献。”海亮道:“你想供献多少呢”凤周道:“这件事倒得预先同老弟推敲一下子:送少了,王爷哪看在眼里送多了,又怕没有这大力量。”海亮道:“你究竟带了多少银子来”凤周道:“实不瞒老弟,我整整汇了一百万两。不知这个数儿够用不够用”海亮道:“这宗事哪有一定论一百万两,实在不算少了,不过看你会用不会用。你要会用呢,这一百万可当二百万花;你如果不会用,是全送在空地里,一个钱的实惠也得不着。你到底打算怎样分配呢”凤周想了想答道:“王爷这边,我想送四十万;其余的几位军机,通共送四十万;下余二十万,分送各部老爷及各部署堂官。老弟想这样分配可妥当吗”海亮大笑道:“到底大哥是外行,不得其门而入。要这样花去,就太无味了。你要知道,钱得花在刀刃上,不能花在刀背上。大哥这一百万,比如你要保守眼前的地位,就未免太多了;若有什么旁的心思,又觉着少一点。但不知你的意思怎样”凤周听他这话里有话,忙逼近一步问道:“老弟这话,正说到愚兄心坎上了。常言人奔高,水奔低,谁不想更上一层只是目前能否有这机会,愚兄却实在不知道,还得求老弟指示迷途。”海亮笑道:“大哥真是官星高照,今天不遇着我,只怕你打着灯笼,也没地方去寻这机会去。实对你说吧,两广总督早晚就要开缺了,目前暗幕中已经群起逐鹿了,可怜你这老呆,连影儿还不知道呢。”
凤周一听这话,他那升官的热度立刻飞涨到极点,觉得满脸全热烘烘的,心里也扑通扑通地直跳。忙极力沉住了气,问海亮道:“两广制台方建功正在圣眷优隆,怎么会开缺呢”海亮道:“你哪里知道,方建功自己觉着圣眷优隆,不肯买王爷的账。今年春天,王爷给他拍去电报,托他代购珍珠钻石,以二十万元为度,买好了叫他派专员送至北京,该价若干,准由北京大清银行汇拨。这位方爷也是脂油糊了心窍,珠钻买妥,果然派一个差官送到北京,直到本府来进呈。王爷立刻传见,差官将锦匣呈上,王爷打开看了看,倒也十分满意,随问差官:价钱一共多少”凤周听到这里,插嘴道:“当然是孝敬王爷的,还能开价吗”海亮道:“却又来,要按常情推测,当然是这样了,哪知天下事竟有出乎常情之外的。那老方居然将价值开了一个手折,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分一粒珍珠若干颗,每颗价若干,一共价若干;一分五厘若干颗,二分若干颗,其余大小钻石共若干粒,分价若干,总价若干。后面写明,共计大洋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五元四角。另外还有一封信,大意言此项珠钻系由外人手中购得,该价尚未付给,请王座早日将款汇粤,以便清还云云。王爷看罢笑了一笑,对差官道:我目前款项尚未凑齐,请你暂把这东西带回店中,俟等我哪时汇了款去,哪时再知会你,将这东西送来。差官还不醒悟,躬身回答,说只要王爷收下,赏一个盖章的收据,这款子早汇晚汇,并不十分吃紧。王爷说:不是这样,我向来办事,专讲脚踏实地。倘然收了你的东西,我款项不凑手,一时汇不去,在方制军岂不要疑惑你办事不妥你还是回店候着的好。差官无法,只得仍旧拿回店里去。候了半个月,毫无信息,只得又来府禀见。王爷如何肯见他直等了一个月,差官急了,只拍电到广东请示。回电说:只要王爷收下,款子随后汇来亦可。差官又拿这电报来见王爷,王爷这才收了。偏巧冤家路窄,恰赶上广东一笔水师的报销,报到部里来,王爷授意度支部仍旧给他驳回。后来他又来信托王爷疏通,王爷回信说,没有三十万元是疏通不好的。后来再三恳求,二十万讲妥了。王爷大仁大义,说将二十万珠钻价,完全替他拨作此用,其实不过向度支部说一句就完了。你看老方这人,够多么不会做事,怎怨王爷恨他,不棒他的腿呢简直是自找嘛”凤周道:“既然这样,老弟无论如何得帮愚兄的忙,必须要低于成才好。至于花多花少,但凭弟台一句话,愚兄绝不是那悭吝人。料想你必能替我省,也决不至于旷费。”海亮用指头掐算了一回,笑道:“大哥你只预备一百五十万两,保管你两广制台稳稳到手,碰巧了还许用不到这许多。实对你说,目前陕西巡抚老瑞,已经递到二百万了。王爷不大喜欢他,说他庸庸碌碌,够不上做两广总督,所以未曾应许他。我看大哥这样青年漂亮,王爷见了,一定中意。你可封二十万贽敬,先拜王爷做老师,然后我再替你疏通,料想一百万,足可办到了。至于其余的四位军机,你每人只送他两万银子炭敬,很不少了,再多犯不上。科道御史,每人送二百两银子给他们,拣那淘气爱说话的,每人再加送二百,也就成了。各部寺堂官,过百不过千。这样算计起来,用不到二十万,也足足够了,何必多花冤钱呢”凤周道:“承贤弟指教,愚兄一一遵办。今天先拜老师,你看如何”海亮道:“只要你款子现成,哪时全能拜师。”凤周立刻从怀中掏出支据簿子来,桌上有现成的笔墨,填了二十万两,另外又填了一个二万两,全盖好了图章,然后扯下来,给海亮看,说这是汇丰的支票,二十万是送给王爷的,这两万不成敬意,请老弟收下,少助义父母点心费,也算我的一点孝心。海亮道:“咱们自己弟兄,何在乎这个呢”嘴里虽然这样说,票子却收下了。又寻出一个红封筒来,叫凤周写好了贽敬二十万,下面写“门生章凤周顿首百拜”,然后由海亮揣在怀中,说失陪大哥,你在这里少候一候,回来王爷传见时,我再来陪你进去。说罢便摇摇摆摆地去了。
不大工夫,只见他笑嘻嘻地跑着回来。见了面,便给凤周道喜,说:“大哥的时运真好王爷正在膳厅用夜膳呢,我拿上去一回,王爷很欢喜,说既然是门生,就用不着客气了,叫他到膳厅来,一同吃饭吧。你快随着我走,别耽误工夫了。”凤周三脚两步,随海亮来至膳厅。只见金碧辉煌,绕眼生致。一共是六间,里面三间明着,外面三间也明着。王爷正在暗间用膳,明间站着几个侍卫,还有两三个太监,轮流着向里间上汤上菜。海亮将他带至外间,低声道:“你先候一候。”凤周站住,海亮进去,一转身又出来,高高将帘子打起,又喊道:“有请章中丞。”凤周侧身进来,略一抬头,见上面椅子上坐着一位须鬓如银的老叟,只穿着古铜色爱国布夹袍,头上戴着六瓣青纱小帽。帽上镶着一块碧玺,碧玺上面还有豆粒大小一颗珍珠,宝光四射,灿烂照人眼目。凤周料想这必是王爷了。王爷见他走进,居然立起身来。海亮向凤周道:“这便是老王爷。”凤周连忙跪下叩头,王爷居然弯下腰去,扶了他一把。这也要算从来未有的异数了,因为其余督抚参谒王爷时候,不过立起身来,拱一拱手罢了。如今居然弯腰搀扶,这二十万两的魔力,真是不小。凤周立起身后,王爷满面春风,招呼他坐下,问他是几时来的。凤周答称是昨日才到的,赶紧斋戒沐浴,今日一早特来参谒师王。恩王又笑道:“初次见你,何必这样费心”凤周道:“不腆之仪,门生实觉抱愧得很。难得师王不嫌菲薄,居然赏脸收下,门生已经感激了怎又劳王爷挂诸齿颊,岂不更叫门生跼蹐不安”恩王听他对答得十分得体,心中益发高兴,说:“好好,你随我吃饭吧。也没有什么好菜敬你,家常便饭,咱们借此可谈心。”凤周又谦逊道:“门生怎敢同师王并坐吃饭。请王爷随意用饭,门生侍坐,王爷有什么垂询的事,随问随回就是了。”恩王道:“岂有此理我既收你做门生,便用不着这许多客气。我叫你吃饭,你吃就好了。”凤周不敢再谦,只得随着同吃。恩王问他广西的缺肥瘠如何凤周回道:“广西原是著名的暗缺,面子上虽是协省,其实地方并不穷。像门生规规矩矩地做官,不敢胡乱想钱,每年七八十万总可以剩。在不规矩的,各项伸手很多,那就没有准稿子。”恩王点点头,说:“足见你这人诚实不欺。当年于老枚林老年,他们做的时候,总说是不剩钱。我向他们借十万,全不肯痛痛快快拿出来,总是推三阻四,可见人心太不公了。”凤周道:“门生是托师王的福荫,才能做官,饮水思源,时刻不敢忘记,绝不敢同他们这些人去学。”恩王大笑道:“本爵的门生,全能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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