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署给传去了,一直送往警厅。原来一个京城中,中国人坐汽车的,只有他一个。所以手到拿来,硬罚了一千三百块钱,赔偿狗的代价,这才把他放出来。从此以后,俞五再也不敢坐汽车了。花莺莺大为扫兴,便商量同他折姘。说好说歹,俞五又拿出一千二百块来,这才完全了结,花莺莺便跑来天津了。”子青说到这里,瑞琦仰起头来,似有所思。沉吟了一刻笑道:“当初她在北京时,我花了不少钱,并不曾一次留髡,却跟着唱戏的胡混。她以为唱戏的准比我们强,那知落叶归根,连一辆汽车全买不起,索性连北京也立不住脚了,明天我倒得去会会她。”子青道:“二爷这一次去,她一定特别欢迎,管保不用花几个钱,她就得老老实实的,留二爷做入幕之宾。”子青这一捧架,瑞琦立刻觉得身入云端,心花开放,连戏也顾不得听了,恨不得此时便飞入花莺莺下处,一显他那阔少的面目。至于他老子的首级何日运回,早放在九霄云外。又再三嘱咐子青:不要露面,被项三少看见;也不得高声说话,被项三少听见。他要知道我在这里,又要拈酸吃醋,搬弄是非了。少时戏唱罢了,项三少领着花莺莺步下楼去,瑞琦同子青才起身下楼。
第二天午后四点,还带着太阳,二人便出了旅馆,在日租界三不管一带,寻花莺莺的下处。好容易寻到天顺、大兴两里当中,才看见一所大四合房子,门上悬着水月电灯。电灯后横着一块彩牌,花底金字是“花莺莺”三个大字,赫然照入眼帘。瑞琦一见,欢喜地拍手打掌,拉定了子青,一直便跑来。看门的大将见了他们,连大气也不哼一声。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天津风气与北京不同。北京是全国第一首都,讲的是里阔外不阔。无论甚样的阔人物,只要到了北京,便也平平常常,显不出什么声势来。许多公子王孙,达官显宦,身上只穿两件洋布衣裳,在地上随便走路,也不坐车。可是到了园馆居楼,班子下处,那些里门的,一见面就认得,老远便招呼儿爷儿爷,请安问好,恭维得了不得。要不是他们素常认识的,你便穿一身云锦霞缎,驾着驷马高轩,他也只照寻常应酬,决不肯刮目相待的。这乃是北京下等社会的惯例,差不多久住北京的全都知道。至于天津上海,可就大大不然了。因为这些地方是商埠,纵然有阔人,也不过是浮来暂去。至于老土著的阔客,是很少的。所以养成下等社会一种势利眼,对于来游的客人,专在衣服车马上留意,居然分出三六九等来。比如你来的时候,驾着汽车,穿一身华丽洋服,或是时花时色的袍子马褂,再有两个护兵,或是长班随着。你看吧,那看门的,便如接着黑虎财神一般,又是欢迎,又是害怕。立时提高了嗓子,一声吆喝,恨不将全院子的人全叫出来,好迎接贵人。这是头一等的。要坐马车来,便是第二等了。坐包月胶皮是三等。坐现雇人力车,是四等。至于安步当车的,在他们眼里,是最下等,也可叫作不列等,连招呼一声也没有了。偏巧瑞琦同李子青,连人力车也不曾坐,地下走着便走进了花莺莺的下处。在看门大将一看,当然把他们安放在不列等中,所以连大气不曾哼得一声。瑞琦是在北京出风头出惯了的,从不曾有一家敢这样冷待他。如今见了这情形,如何忍耐得下,立时破口骂道:“你们这龟窝里,都是一群死龟吗为什么把脖颈全缩到腔子里,连一个探头儿的也没有呢”这句刻薄话,本来十分难听,再加上那些当大将的,一个个扬眉吐气,自命不凡,谁肯老老实实地听这一套。立刻便钻出一个来,大声问道:“你说嘛呀嘴里干净着一点,别找不自在啊。”这几句话不曾说完,早被李子青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嘴巴。看门的急了,说好小子,还讲打吗才待举拳回敬,花莺莺已经出来,高声喝道:“汪八你要反啊你要举起手来,回头就有人砍你的脑袋。”吓得汪八缩手低头,不敢再言语了。花莺莺忙过来,满面赔笑地先招呼一声二爷,又招呼一声三爷:“不要生气,他们这一群东西,本不是人,何必同他们怄气呢。”又唤汪八快给两位爷磕头赔不是:“你真是瞎了眼睛,不想活着啦这是钦差大人的少爷,一句话就能要你的命”汪八吓得跪在地上,咕咚咕咚地连磕响头,嘴里直说小的该死,求两位老爷饶命。瑞琦同子青也不理他,便一直进了花莺莺的屋子。只见这屋里糊得花团锦簇,三间明着,尤其灿烂光明,照眼生致。瑞琦进来,一头便躺在床上,拉着长腔问道:“花姑娘你被金钱豹背到洞里,做了许多日子夫妻,为什么又跑到天津来了”这几句话,分明是讥诮她同俞五搭姘。哪知花莺莺本是风月中的老将,阅历既深,应对尤其敏妙。她听瑞琦用这话来开心,便正颜厉色地回道:“二爷,你还有脸说这话吗自湖北造反,北京城闹得风声鹤唳,所有各班子,关的关了,歇的歇了。我们当妓女的,连一块容身之地全没有。那时候,我伸长了脖子,去等二爷大驾光临,把我拉到宅里,暂且存身,就是当一名青衣侍女,也是情甘愿意的。哪知左等也不到,右等也不到。房东急待收房,扯着腿便往大街上扔。我是真没有法儿了,这才想起干姊妹花媛媛,现从了俞老五做外家,只得投到他那里。幸亏他还念旧日的情分,分出半间房来,留我住下。我住了不到一个月,自己想着总不方便,这才毅然决然地跑到天津来鬼混。那时候我们盼二爷盼得眼穿,二爷连个影儿也不给我们看见;如今见了面,听不见一句安慰话儿,反倒拿我们这苦命人开胃。我们也不知是哪辈子造了孽,今生今世才托生妓女。患难时候没有人过问,等到平安了,便给人开心,这世界上还有我们活路儿吗”说着便哭起来。从来妓女的手段,是操纵变化,层出不穷。其所说的话,更是惝恍迷离,满天云雾。何况花莺莺是在上海毕业的专门名家,瑞琦是个不通世故专会花钱的阔少,三言五言,不但把他搪回去,在花莺莺自己,还显着是光明坦白,瑞琦倒觉得是无理无情。这位阔少爷,反倒自赔不是,说了许多安慰话儿,花莺莺这才不提前事了。
两人说来说去,说到汽车上。花莺莺道:“到底还是天津比北京强得多,租界中的汽车一辆跟着一辆跑,哪里像北京城,一天到晚不准能看见一辆。”瑞琦道:“你喜欢坐汽车,明天我买他一辆。咱们从早晨跑到黑夜,在租界中,大大地兜几个圈子,你看有多么惬意啊。”花莺莺一听,立时柳眉舒翠,杏眼流波,把全副高兴全鼓起来,拍着手儿笑道:“妙啊妙啊除非是二爷,谁能做这样漂亮事啊可怜我在北京住了一年多,只坐了两回汽车,还几乎闯出大祸来,吓得我连北京全不敢住了。万没想到,到天津来却遇着二爷,话该是我出风头的日子到了。事不宜迟,今天夜里,二爷便到洋行去看汽车,明天吃过早饭,咱们就跑起来,也不枉二爷赏脸来这一次。”子青在旁边大笑道:“你这个特性急了。明天一同去看,还晚得了,何必忙在这一天呢”花莺莺道:“三爷你说这话就该受罚也不怕二爷怪你吗”子青听他这样说,不觉吓了一跳,忙问道:“你这话奇了,二爷有什么怪罪我的”花莺莺笑道:“三爷,你不明白吗听我告诉你。你方才说的话,纯粹是我们中国人一种因循懒惰的恶习。要放在旁人呢,自然以为你说的很对了。唯独我们这位二爷,他是在西洋住过多年的,差不多脾气禀性,同西洋人是一般无二。人家西洋人,无论什么,说了立刻就办。今天的话,决不等到明天去行。早晨的话,决不等到夜晚去做。我想二爷既说出了买汽车,纵然我不催他,他也决不会等到明天的。你偏偏要说那样话,在二爷听了,能不扫兴呢”花莺莺呖呖莺声,发了这一大篇议论,果然把瑞琦说动了。只见他跳起来指着子青说道:“我把你这种腐败人,懒惰鬼买买汽车,你就嫌路程远,今天支到明天,还能办大事吗”花莺莺听了,拍着手儿笑道:“三爷你看怎样,二爷是不是怪下来了。”子青本是久惯架哥儿的老手,随机应变,来得很快,便也拍着手儿笑道:“你知道什么连二爷全上了我的当了。你要知道,我们二爷虽是西洋的脾气,随说随办,可是他还有一种毛病,是贵人多忘事。说得虽然好听,转眼也许忘了。必须有一个人,用反话来激他,他再也不会忘记,立时便能鼓勇前进,把事情办得停停妥妥。”子青这一套掩饰之词,居然说得头头是道,面面俱圆,不但堵住花莺莺的嘴,使她无话再说,并且把瑞琦哄欢喜了,说:“到底子青真是我知己,怎么把我平日的性格,全揣摩得这样到家呢。来来来快去叫几部胶皮车,咱们三个,这就到紫竹林洋行买车去”
此时,花莺莺已经叫了一桌晚餐来,留他两人吃晚饭,说索性等吃过饭,再去看吧。瑞琦却执意不肯,说还是先买车,后吃饭,吃下肚去,也觉着香甜。大家知道他那阔少的脾气,是一时高兴,无论谁也不准拦阻的。只得叫了两三辆很干净的胶皮,三人一齐跳上,转眼拉到英租界一个大洋行里。好在瑞琦的英国话是很好的,不必用翻译传达,可以同外国人讲交易。这位英国大班名叫克老治,在中国多年,华语说得很好。偏偏今天用不着了,两人讲了有半个钟头英国话。克老治对瑞琦拿出格外欢迎巴结的态度来,吩咐西崽,端出上品的牛奶糖果,请他三人随便吃。瑞琦又向花莺莺说:“方才同克老治已经讲好,有一辆上好的轿式汽车,只用四千六百块钱,便讲妥了。并且由克老治亲手教给我怎样开,怎样住,怎样拐弯抹角,情愿尽义务,不取分文。明天午后,钱车两交。先在英租界跑马场练习好了,然后再开入中国地。”花莺莺听了,自然是非常高兴。瑞琦又到行后边,亲自看了一回车,然后叫李子青拿出票夹子来,点了二百块钱钞票作为定钱。然后出门上车,一同回花莺莺的下处,胡嘈了一阵,方才回德义楼休息。第二天老早就起来,便要子青一同到下边行里去取车。子青道:“我的二爷,你何必这样心急从来洋行的规矩,不到下午两点钟,不能开门的。咱们这早去,难道给人家看门不成”瑞琦道:“不然咱们到花莺莺那里去吃早饭。”子青大笑道:“二爷许是欢喜糊涂了,不然怎会说出这样外行话来他们吃下处饭的,哪一个不是午后一点起床。一个头得要梳到三点以后,早饭四点吃,我们这时候去,人家还做梦呢,岂不是自讨无趣吗”瑞琦道:“这可难了。到行里你嫌早,到下处你也嫌早,我们难道就瞪眼等着吗”子青想了想说:“这样吧,咱们坐黄牌电车,到海关去看轮船。看罢了,再坐电车回北大关,然后改乘红牌电车,在河东绕个圈子。等到了老龙头,再改乘蓝牌电车,到法租界广隆泰去吃烤鹅,也到了吃早饭时光了。吃过早饭后,咱们再到英租界取车,用电话招呼花莺莺,一同去乘坐。二爷请想,我这个法子可好吗”瑞琦拍掌大笑道:“老李,真难为你想出这排空驭电的法子来,我们半天工夫,差不多就要把天津游遍了可惜还漏下环城的白牌电车,要不然再唱一出杀四门,岂不更妙咱们说话就走,别耽误工夫了。”二人出了旅馆,跳上黄牌电车。果然照着子青所说的路程,挨次走了一遍。及到法租界广隆泰下车,恰恰天交正午,二人进去吃了一回烤鹅。因为烤的工夫很大,等吃完了,天已交三点,两人跳上黄包车,一直拉到英界洋行。克老治正在专诚等候,并迎头告诉瑞琦:已经替他寻好了一个汽车夫,名叫大马,从前是给英国领事开汽车的。因为领事卸任回国,又换了别人,所以他也随着下了工。克老治把他荐与瑞琦。瑞琦正在用人之时,当然是欢迎极了。大马过来,给瑞琦子青请了安。克老治吩咐他,把汽车开出来,预备一同到跑马场去练习。瑞琦说,慢着,等我招呼一个人来,一同乘坐。便借洋行电话,同花莺莺谈了两句,叫她即刻就来。花莺莺答应了。哪知等到五点以后,她方才跑来,头上只梳一条大辫子,也未曾擦粉涂脂,淡扫蛾眉,更显着娇娆漂亮。瑞琦迎头埋怨道:“你为何不快来叫我们等到这般时候。你看看天都黑了,还能到跑马场去吗像你们这种懒人,世界上真少有。”花莺莺道:“你看一个电话,把人家赶勒得连头全顾不得梳,反倒招你这闲言碎语一大片。天黑了,坐夜车兜风不更有趣儿吗”子青道:“你们二位不要互相抱怨了,咱们坐车要紧。”
大马将车开出来,三个人一齐坐上。瑞琦定要请克老治一同游一游,克老治情不可却,便同大马并肩坐在车前,一转眼便风驰电掣地开下去了。在英德两租界,兜了一个大圈子,瑞琦吩咐开到利顺德饭店,请克老治吃夜饭。克老治对他说:“这车子虽卖给你,但是眼前还得用本洋行的符号名义,才能在租界通行。要不然,租界以内,生人的汽车是不能开的。”瑞琦问他,必须怎样,才能在租界通行呢克老治道:“我们英租界的规矩:是得先挂号报名,定期由工部局考验;开车的人,须亲自驾驭汽车,在工部局指定地点跑上一趟,工部局看了,认为合格,不致发生危险的,当时便能发给执照;要有特别开得好的,工部局还赏给银牌,作为一种褒奖;若开得不熟悉,决然不准通行。只要把英租界这一关闯过,其余别的租界,全好办了。”瑞琦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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