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有密电给摄政王载沣,是劝他普赦党人,不要再结这种无谓的仇怨。摄政王倒也肯听话,果然下了一道上谕:“所有从前革命被捕的人犯,一律取保开释。其有学业出众、才具优长者,朝廷还要破格录用。”又面谕法部尚书张仁普:可将那三个谋炸本爵的人犯,取保开释。唯开释之前,必须把他提到堂上,谕以朝廷的宽仁厚德,嘱咐他们以后安分求学,不可再犯上作乱。张仁普领旨回部,立刻便升堂提出三个人来训话。这一提不要紧,可把霍善鸣吓坏了。他认着是要步汤沃胡的后尘呢,吓得面色惨变,向璧人等说话时,全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璧人反倒发急,说大哥,你怕一阵子,也搪不过去啊倒是快一点给我们加上手镣,带上锁子,好去见官啊一句话提醒了善鸣,登时手忙脚乱,慌作一团,草草把镣带好,由班役架着三人,一直到二堂。三人立在堂上,仍然是不肯下跪。好在张仁普,并不计较这些小节,反倒和颜悦色地对他们说道:“现在摄政王爷有旨,开释你们三个人。你们三个人自能取保,当堂便可以释放。只是有一节,你们身犯重罪,王爷不计前嫌,居然一律赦免了,以这样天高地厚,就是比尧舜也差不了许多。论理你们应当向阙叩头,谢一谢王爷的恩典,才是道理。我想革命党一定也有良心存在,不知你三位以为何如如以为然,就请依照我的话吧。”张仁普这一席话,倒把三个人问住。要叩头吧,实在失革命的身份;不叩头吧,人家以德报怨,保全了三人性命,不能不算是有恩之人。对于有恩之人,还要倔强无礼,又未免失了英雄的身份,这才真正左右作难。到底是璧人心思灵敏,口才也来得及,毅然说道:“革命是一个问题,恩怨又另是一个问题。我们今天下拜,拜的是有恩之人,并不是拜摄政王。无论是谁,对于我们有恩,我们全应当叩谢,也不能因为是摄政王,便提出异议。摄政王能以德报怨,保全我们生命,我们理应叩谢他。至于革命不革命,乃是另一件事,与此问题,如风马牛之不相及,我们何必再游移呢”璧人的话,果然说动了汪、白二人,不约而同地,向上行了一跪三叩礼。张仁普见了,真是欣喜过望。因为他办理这种差事,本是很难的,照着规矩释放之后,还得当面交旨。交旨时候,必须在摄政王面前,奏陈被释人犯,怎样感激涕零,怎样磕头叩谢,怎样对天宣誓,从此洗心涤虑,改过自新,这全是应有的文章。无奈革命党生性倔强,你想叫他说一句服软的话,全是做不到的,何况跪下磕大头呢假如他们说出不好听的来,还开放不开放呢纵然不致如此之甚,他们连一句感谢的话全不肯说,回头见了摄政王,还是撒谎呢,还是实说呢撒谎便是欺君,实话实说,一定招王爷不痛快,这岂不是左右为难吗如今这三个人,居然破除成例,朝上面叩头致谢,回头见摄政王复旨,当然是容易措辞了。所以张仁普很是欢喜,着实地嘉奖了他们几句。此时有胡璧人的哥哥,同他的一般朋友,全知道这个信息,到法部来写保状,好领璧人回家。璧人对大家说,你们要保,保三个人,如其保我一个人,我宁再坐几天牢狱,也决不出去的。他这一说,倒成了难题了,因为买卖人胆小,知道他们谋炸摄政王,乃是革命的案子,全有点怕牵连,谁也不敢作保。壁人的哥哥胡雨人,特约了一家古玩铺作保。这铺子名叫清赏斋,内中有胡家的股本,所以老板不敢说不保,但是只保璧人一人,如汪、白他是决不肯保的,偏偏璧人不答应。麻烦了半天工夫,老板只是摇头不允,说:“我保胡少爷,他有家,有买卖,有房有地,将来就是出了差错,自有他哥哥前来承当。那两位先生,既不是北京人,在北京又没产业,没亲友,倘然出一点事故,他们跑得没了影儿,我得出头打革命官司,这事谁敢保啊”胡雨人听人家说得很有道理,自己也不好拿出东家的派头来,硬压迫着叫人作保。后来还是霍善鸣给解了围。他在齐化门外开着一座钱粮店,字号是善祥,长柜的姓曲叫竹吟,是山东人,性情非常豪爽。善鸣把他请了来,一说此事,曲竹吟慨然说道:“只要东家肯出保,我姓曲的决不从中作梗。”善鸣大喜,即时由善祥出保状,胡、汪、白三人一齐释放出来。善鸣还赠了汪、白两人三百块钱,作为出狱后的用度,又再三托付曲竹吟,将他两人暂且安置在铺子里,一切饮食花费,准由铺中作正开销。
胡璧人出了狱,本想把汪、白两人约到自己家中,他两个哥哥全不同意,说:“咱们家本是仕宦人家,要把革命党拉进来,凭空招来许多侦探,终日围在大门左右,叫人看着,还成一种什么体统你及早不要胡闹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里闷几天,连大门也不必出。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更宜远远躲着为是。”璧人哪里肯听这一套,对他两个哥哥说:“你们也不必害怕,最好咱们三人分居各爨,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也省得出了事连累你们。”依着他大哥大嫂两人的意思,倒还念手足之情,看他年纪太小不忍得实行分家,怎奈他二哥二嫂,听说分家两字,极端赞成。立时请来朋友多人,把房产家具开出清单来,请按三股分配。轮到璧人名下,分了五千银子现款,一所四合瓦房,带有跨院,坐落在西草厂。另外在通州乡间,分了七十八亩九分民地。衣服、金珠、细软、家具,分到他名下的,约略也值四五千两银子。好在璧人丝毫不争,给他什么,他便要什么,也不说长论短。其实他两哥哥,分得全比他多,并且有他不知道的,也全由他两个哥哥暗自分去。亲友谁肯多说话,况且看璧人是一个小孩子,更不犯向着他了。因此糊里糊涂地,便把他乃祖的宦囊,完全分净。璧人分家之后,心里觉着十分痛快。他的意思,并非如败家子以为分后可以自由挥霍,实在因为受不了家庭专制。分了以后,当然自立门户,不再受两个哥哥的挟制,好比鸟雀儿出离樊笼,从此海阔天空,赚一个无拘无束,自然心里是快活的。他分得西草厂的房子,从前本是赁给人住,每一个月三十块钱的房租,他分过之后,便想要回来自己住。是善鸣替他筹划,说:“你的经济大欠研究了。你一个人纵然娶过舍妹来,不过夫妻两人。用上一名男仆,一个女仆,仅仅才四个人。你西草厂的房子,通共有二十几间,用得开吗与其闲着一大半,何妨仍旧租给人住。我家里跨院,有九间房,你们夫妻住着,非常合用。并且离家母很近,也省得他老人家想念女儿,还得坐车出城。你们住不白住,每月要你四块钱房租,你西草厂的房钱,还有二十六块,差不多够你夫妻的挑费了,不比住自己房子强吗”璧人恍然大悟,说:“到底大哥阅历深,世故熟,比我这书呆子强得多了。我就遵照你的话,明天求你家仆人帮着我把家具先运去,然后再糊裱房间,预备办事。只可惜大哥不能出来,要不然岂不更圆满,更热闹”善鸣道:“我出来不出来,没有什么关系,有老太太在家,诸事全替你办好了。只要过门之后,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在老太太跟前多尽一点心,愚兄自然就感激不尽了。”璧人道:“这是应当的,无劳大哥嘱托。”二人分手之后,璧人先去见他岳母,把善鸣的意思说知。老太太自然非常乐意,说:“回头我派两个男仆,帮着你收拾起来。暂时也用不着家具,我那跨院中,一切木器陈设俱都现成,可以先借给你用。至于糊裱油漆等,明天我派人去叫来,有三两天工夫,就可以焕然一新。十月十九便是良辰吉日,我已经托人择好了。你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就等着做新郎吧。”璧人听了,真是说不出的感激。辞别了岳母,回至家中,将搬家娶亲的事,向他两个哥哥说知。大爷雨人有点天良发现,自己觉着对不起老三,说:“你娶亲,论理应当哥哥替你办,如今却依靠岳家,我心里头总觉着抱歉。这样吧,所有喜轿酒席等花费,全由我这里支出,不要再叫岳家垫办了。”璧人本是重义气的,听他哥哥这样说,自己也不便阻拦,只说哥哥替办也好,省得外人议论我们弟兄没有义气。只是诸事不妨从俭,在这兵荒马乱时候,犯不着多花冤枉钱。雨人道:“话虽这样说,但我家上辈是做过司道的,过于寒简,难免亲友笑话,诸事但酌中好了。现在离喜期只剩了十来天,再过两天,我同你嫂子先去布置一切。事前也得撒一撒帖子,凡老亲老友,差不多全得请一请,免得日后人家挑眼。你交的那些新朋友,据我看可以不请他们,省得又叫侦探注上意。”璧人听他哥哥这样说,虽然心里不痛快,究竟总是一番好意,也不便驳他,只含糊答应了。
第二天,他仍然到善祥粮店去,寻汪杜鹃、白重光谈话,并报告他早晚娶亲的话。重光笑道:“恭喜贺喜我们的喜酒,一定喝到肚里了,当然听请。”杜鹃道:“他的喜酒,我们可以不喝吧。”重光道:“这话差了璧人是我们同志,同志娶妻,我们理应贺喜,为什么不喝喜酒呢”杜鹃道:“你不明白吗咱们两人头上,顶着一块乱党的招牌,那一天出狱,错非是霍大哥同曲掌柜慨然作保,替我们解围,只怕今天还出不来呢。我们又何必人前显贵,给璧人老弟多招点子眼毒。难道说朋友相好,还一定在这些浮文小节上多周旋吗”一席话,把重光的高兴打回。璧人在一旁点头,说到底是汪大哥的阅历深,心思密,随将昨天雨人的话学说一遍。杜鹃向重光笑道:“你看如何”重光道:“像我们这种人,久在北京住着,有什么滋味呢,倒不如早早滚蛋大吉”杜鹃道:“什么滚蛋,谈何容易呢我们要想出京,自走到车站上,立刻就能发生危险。你不信就试试看。”重光道:“照你这样说,我们两人便老死北京不成。”杜鹃道:“你先不要忙,我已经打算好了。咱们未走以前,得先向老项说通,他允许叫我们走,我们还得结上一个伴,然后才能由京而津,由津而沪,是一毫阻挡没有的。他要不放我们走,我们得另打主意,先求一个人设法疏通。这个疏通的人物,我意中已经想好了,他一定肯帮我们的忙。并且,这人在项子城眼前很红,真能说一不二,我只需托他,没有不成的。”重光忙问此人是谁汪杜鹃却不肯说,说到时候你自然知道,暂时先不必打听。我倒不怕璧人,只是怕你。你向来说话是没遮拦的,倘然漏出风声,被老项知道了,不但我们走不了,还许带累人家。重光笑道:“你太过虑了纵然我说出,也未见得能传到项子城耳中。纵然传到项子城耳中,也未见得影响到前途的身上,你何必下这种无谓的小心呢”杜鹃未曾答言,先把头摇了几摇,说:“你可不知道项子城的为人,真正是曹操后身,多疑善妒。并且他的耳目众多,随时随地全有他的侦探。就是我的一位乡亲,跟了他多少年,总要算推心置腹的老人了,因为一件事,还几乎丧掉性命。总算这位先生的内助好,时气也好,不但没碰着钉子,结果还转祸为福。要不然,真不堪设想了。”
璧人同重光全向他打听,是怎么一回事杜鹃道:“说起来话很长呢。我这位老乡亲,是项子城英文秘书,跟了他十七八年。后来项子城补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我那老乡亲,以候补道资格仍在督署充文案。他老先生心里,当然是不痛快了,想自己跟了宫保快二十年,出的力总算很大,如今摸不着印把子,仍然当这种清苦的散差使,心里怎能好受也是他时来运转,逢凶化吉。这一天晚上,从督署回到公馆,他夫人预备好了夜饭,专等着他回来吃。这位老先生,三杯白酒下肚,便发起牢骚来。说:今天督署中英文公事,足有二十多件,我连阅看带答复,足足从早晨九点,忙到夜间十点,连一顿踏实饭全没吃到嘴中。他们那些红点子,终日吃花酒、打麻雀,一点正事也不做,到时候还升官。周老四凭一个公子哥儿,居然升了通永道。王大胡子也补了津河道。可叹我跟了宫保快二十年,还不曾看见道台的印是个什么样儿。夫人道:你不要这样说,宫保最不亏负人的。别看眼前不给你缺,说不定早晚还派你海关道呢。他哼了一声,说:海关道哪能轮到我的头上。夫人说:那可难断。宫保的脾气,向来是他最看得重的人,越要折磨着叫你不得意。只要你能忍受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许来一个破格提升。你慢慢等着吧,千万不必心急。某君听了夫人的话,心中稍微宽慰,说:你的话也很有道理。本来宫保是雄才大略,巨细不遗。别看他眼前不经意,其实方寸中很有权衡,谁能谁不能,谁尽力谁不尽力,他心里那本账,早记得清清楚楚。夫人道:你既然明白,就捺着性儿,好好地报效宫保,不必胡思乱想了。夫妻两人,不过在闺房谈话,连丫鬟仆妇都不在面前。不料第二天早晨,公馆门前三声炮响,紧跟着喊成一片:给某大人道喜升了海关道了此刻某君还在梦中,被夫人推醒,笑道:快起来吧,当真升了海关道了某君揉着眼睛,说这是何苦,你又拿我来取笑。夫人发急道:怎么取笑呢是真的啊这紧跟着,家人送上一张红报单来。某君接过来看见上面写道:贵府某大人:奉督宪牌示,某人着署理津海关道。下书喜报连升。某君见了,仿佛做梦一般,忙问夫人:你怎么未卜先知莫非有人报信给你夫人道:谁报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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