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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人家妇女,便要作诗。作出来的诗,猛看虽然香艳,骨子里淫秽不堪,他直然把良家妇女,当作娼妓一般,用笔尖随便戏弄。请想,谁家还能容他多坐一刻因此他无家可归,无人肯留,白天在天桥小酒馆中闲坐,晚夜便钻入火房子住上一宵。北京有一种鸡毛小店,别号又叫火房子。从前是六个大钱睡一夜,后来改为铜元两枚。只在地上铺一领很大的芦席,也没有铺盖,怕冷的赁一个铜子的鸡毛,随便抓给你几把,便是被褥,所以外号又叫作鸡毛店。盛元白天蹲天桥,晚夜住鸡毛店,过他这名士的生活,已经是好几年了。旗人中寻他作诗文的,必须到天桥去抓他。今天要已经有了酒钱,你再掼上元宝,也请他不动了,必须等到明天,他的酒钱光了,一抓便来。诗文写在纸上,酒喝在肚内,另外预备五十枚铜元,给他掖在腰里,他也不等人赶,连头也不回便去了。以上所说,便是盛元的历史,同他的生活状况。

文伯泉同管天下,到遭瘟来吃,怎么就会撞见他呢原来他才从拉中堂府出来。拉同住在东安市场金鱼胡同,因为恩王的侧福晋五十正寿,拉中堂想送八幅泥金寿屏。这寿序的文字,必须典丽堂皇,非精于骈文的阔手笔,是万万不能胜任的。他的幕府作了两篇,拉中堂看着,全不可意。后来是管家替出主意,说中堂何不把盛疯子寻来,倒许比师爷们作的高明。一句话提醒了拉同,立刻吩咐家人去寻盛元。家人跑到天桥,见他正在小酒馆门外来回打旋。心说巧极了,一定是没过酒瘾。过去一把将他揪住,说盛先生快随我来,盛元直着眼睛问道:“有酒喝吗”家人连说有有,把他扶上人力车,如飞一般跑到金鱼胡同,把他拉进宅去销差。中堂见他到了,立时笑逐颜开,吩咐给他预备酒饭。上好的白酒,由着他性儿喝足。盛元一壁喝着,拉中堂一壁向他述说:“为老恩王侧福晋五十正寿,想要送八幅泥金寿屏。只是寿序的立言,很难得体。今天请求你大笔,代作一篇。”盛元道:“中堂幕中,难道连一个会作寿序的人也没有吗”拉同笑道:“作了两篇,但是我看着全不甚好。”说着,便把两篇寿序的底稿递给盛元亲看。盛元略略地看了几行,便用手“哧哧”地撕碎,向地上一掼,骂道:“放屁放屁放狗臭屁这样的文字,也配送上王府,挂在银安殿上,岂不是笑话吗”拉中堂知道他的脾气,笑道:“自然没你作的好,你快喝吧,喝完了快快地作。”盛元喝得有八成醉了,蓦地跳起来,跑到书案前,抓起一支羊毫笔来。案上有中堂自用信笺,拿过几十张来,铺在写字台上,吮毫濡墨,笔不停挥。写完一张,再续一张。几十张信笺,不到一点钟工夫,全写光了。最末一张写完,把手中笔向案上一掷,哈哈大笑。拉中堂在一旁看他,直然是发疯。左右伺候的人,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心说,在中堂眼前,谁敢这样放肆,这人真成了怪物了。拉中堂见他写完了,从头一张将次序律好,这才注目细看,真是一看一击节。不但矞皇典丽,而且声韵铿锵,一千多字的大四六,自始至终,无懈可击,并且恰恰合乎王福晋的身份,不能移转到他人身上。看完,不觉惊喜过望,说真真名下无虚,使王子安复生,也不过如此随手交与管家,说回头打电话给刘状元,请他来写寿屏。又向盛元道:“世音,你有这好才情,为什么要做一个酒徒呢你今后便住在我家中,我每天管你酒喝,一个月送你五十块钱,你乐意不乐意呢”谁知盛元听了,只是摇头冷笑,说:“算了吧,你家的地方小,容不开我。我是幕天席地、四海为家的人,你休想拿我当死龟看待。拿酒钱来,咱们改天再会。”说罢便伸出手来,向拉中堂要钱。拉中堂听了,真是出人意料,闻所未闻。不觉皱眉道:“你这人太不识抬举了凭我以中堂身份,当面约你,每月还赠以厚薪,你为何竟说出这样话来”盛元哈哈大笑道:“你们做中堂的人,奴颜婢膝,专会逢君之恶。转过脸来,便招权纳贿,罗掘民膏,有什么可稀罕的也值得腼面骄人我盛元,生平最恨做官的,有钱的,一脑袋官迷,一身铜臭,只见着比自己官大的就磕头,见着比自己钱多的就下跪,把有学问有文章的清贫士子,看得一个钱不值。自己还要说:我有钱,就能够奴隶他;我有钱便是学问,便是大章;他没钱,便算不得学问,算不得文章;果然有学问,有文章,为什么不去发财呢似这种守财奴,是天地间第一种贱货,除非那不要脸的假名士,甘心当奴才,受他的侮辱。我盛元是真名士,大才子,你无论做多大官,有多少钱,也休想在我眼前卖弄,我眼皮里向来不夹这些东西。我但凭文章换钱,沽酒买醉,自在逍遥,天不蜷,地不局。不要说每月五十块钱,你便拿你的宰相来换取我的身份地位,我也决不肯换。快快给我笔资我要走了。你这相府,我是多一刻也不愿留的”拉同听他发了这一套议论,气得胡子乱翘,却又没法子奈何他,赌气从家人手中要了两枚银元,亲自交给盛元。说你走吧,不要污了你名士的清白盛元接过钱来,哈哈大笑,连头也不回,便一直走出府门去了。左右的幕客家人,看了这种情形,全说这人真是疯子,可惜中堂一番美意,却抬举这样的人,岂不是笑话吗又有说,这种人是天生乞丐的命,哪有福气住在中堂府里,还把他烧死了呢

不提众人纷纷议论,却说盛元拿了两块钱,心中盘算,我到哪里去喝呢忽然灵机一动,这里离隆福寺很近,隆福寺街的遭瘟,已经有三年不曾去吃了。我今天这两块钱,必须全数花在遭瘟。想到这里,脚下一用劲,不大工夫,已经来到了。进去独据一副案头,把两块钱向桌上一拍,说:“堂倌,我喝这两块钱的有什么好酒好菜,自管放量向桌上摆,今天不醉无归。”堂倌笑道:“我们小馆子,没有这种规矩。我把两块钱给你存在柜上,吃完了再算。”随把钱存起来,问他喝什么酒盛元笑道:“一斤烧刀子,分两壶盛;便宜坊买一卖烧鸭,一吊钱小肚;白魁买两吊钱烧杂碎,外带老汤。喝完了酒,羊肉汤勾卤拌面,你再外买二百钱咸果仁。”堂倌答应下去,不大工夫,俱都买齐,一律摆在桌上。盛元自斟自饮,正在喝得高兴,文伯泉同管天下一脚踏进来。管天下小时候,从宝竹坡看过文章,盛元同他是师兄弟,两人同庚,管天下大他半年,因此盛元称他二哥。文伯泉同宝家也是世交,却比盛元晚一辈,招呼盛元大叔。今天无意中撞到一处,伯泉心捏一把汗,因为这两个人全是疯子,然而宗旨却绝对不同:管天下假充民党,时时想革满清的命;盛世音自小时受他父亲的教训,专讲忠君报国。别看他疯疯癫癫,你要说满清君主一个字的不好,当时他就能翻脸骂人。这二人同在一处吃洒,岂不是极危险的一种事情伯泉心里明白,想把他两人岔开。哪知管天下看见盛元桌上满满地摆着酒菜,哪里还肯放松。盛元也斟了一碗酒,先敬管天下,说:“二哥你真好时气,平日小弟也做不起东,偏偏今天有两块钱的进益,今天就遇着了你,咱们得尽量地喝一回。”说着把酒递过去。管天下一饮而于,也不用筷子,伸开手,便抓烧鸭子向嘴里填。说到底是便宜坊烧的,另有滋味,比天津全聚德的鸭子可强得太多了。一卖烧鸭,被他三填五填,便填个精光,嘴里仍一再喊着:“再切两卖”伯泉见这种神气,也没有法子了,只可坐下,叫堂倌赶紧温酒续菜。盛元问伯泉道:“文老大,怎么一年多没有看见你前年你随着一帮反叛请愿什么国会,老叔听说,心里老大的不痛快,本想寻着你教训一顿,偏偏寻你不着。后来听说赶的赶,发的发,唯独你见机,老早地就退出来,私自去见恩王择公,磕了不少响头。老王爷开恩,不追究你了,你总算能改过。如今又于什么呢”盛元当着管天下说了这一套话,真是给伯泉不下台。因为伯泉此时,正吹得鸣鸣响,说他怎样接近民党,怎样反对满清,怎样认管天下为同志,如今却被盛元将假面皮揭破,他心中怎能好过但又不敢驳他的话,因为一驳他,不定又说出什么来。只好用宕字诀,说咱们喝酒要紧,那些陈年古代的事,还提它做什么。此时管天下却用眼瞟着伯泉,意思间是表示一种看不起的神情。伯泉只装没看见,提着酒壶,劝他两人喝酒,打算把他们一齐灌醉了,可以免去许多是非。无奈他的打算虽好,这两个疯子的酒量却非常之大。一盅两盅连三盅,又勾起管天下方才的不痛快来,把酒盅向桌上一摔,骂道:“混账崽子你自己觉着是王公亲贵,凤子龙孙,我姓管的满没看在眼里早晚革命军一到,我领着他们先抄你的府,然后砍你的头到那时叫你这王爷崽子,也得变原形给我们看。”管天下正说得高兴,忽见一种东西迎头飞过来,他忙把身子一侧,不偏不倚,恰恰打在他肩头上。哗啦啦连汤带菜带油,整个儿顺着他的肩膀直流下来,把一件簇崭新的灰鼠出风青缎子马褂,同一件灰鼠古铜色库缎的袍子,完全脏了半边。伯泉一看,“哎呀”了一声。“呀”字尚未收音,紧跟着一盘子炒肉又砍过去了。管天下向后一仰,正砍到他的心口上,滴滴答答顺着马褂的风毛,向下流油。盛元连飞了两宗利器,心中的怨气仍然不出,乘着管天下向后倒仰的空儿,跑过来用力一推,把管天下摔了个仰面朝天。他过去一骗身,便骑在管天下身上,举起手来,左右开弓,足打了有二十几个嘴巴,打得管天下狼哭鬼叫。伯泉忙过来拉,盛元瞪着眼道:“你拉我做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小子是叛逆,按大清律,应当凌迟处死。我仅仅打他几下,算得什么你过来拉我,便是助成叛逆,按从犯论罪,也是应当斩立决的”伯泉听他乱嚷,倒吓得不敢拉了,恐怕他嚷的工夫大了,把警察招来。如今正在严拿革命党,这两个疯子,一个自认革命,一个告发革命,这场官司我打得起吗伯泉正在为难,忽见迎面进来一人,更把他吓了一跳。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受牢笼甘心求保护行密计开始议和平

盛元生平最恨的,就是诋毁满清,背叛君主。他本是天潢一派的旗人,这种地方,总要算他宗旨纯正,万不能说坏。偏偏遇着了这无法无天的管天下,他也是旗人,却偏偏要革满清的命,张口民党合口民党,同盛元简直成了仇敌。在他本人,又不曾注意盛元的为人,认准了他是一个酒鬼,自己高自己位置,哪把酒鬼放在眼中。万没料到酒鬼竟发起疯来,连敬了他一碗一盘,一碗羊肉卤,整整扣在身上,一盘炒肉片,完全掠到马褂上,赁来的衣服全脏了,还不算数,被人推了个仰面朝天,骑在身上大打特打。本来在王府中挨了几十嘴巴,还不曾消肿,今又肿上加肿,他怎能不叫唤文伯泉过来解劝,却被盛元迎头骂了一顿,吓得不敢再劝了。不是旁的,他正在撒酒疯,倘然把自己的衣服再脏了,一套还赔不起人家,架得住再加上一套吗但是盛元越打越凶,倘然将管天下打死,自己须得陪着打人命官司,这是闹着玩的吗想叫警察来,又有点害怕不敢,因为这两个疯子信口胡说,再被警察听见,这事便越闹越大了。伯泉正在左右为难,忽见从外面进来一人。他不看犹可,看了更不觉吓了一跳你道来的是何人原来是提督衙门的右翼总兵申林。此人本是以搜查民党起家,是旗人中著名的一位于员,本书前文已经表过,不是一次了。当日汪杜鹃炸摄政王未成,便是由申林给破获的,因此申林的大名,九城没有不知道的。他在未发迹时候,同文伯泉是盟兄弟。后来发迹了,伯泉便打着他的旗号,在外边招摇撞骗,无所不为。申林很不痛快他这种行为,两人无形中便算绝了交。偏偏今天无意中遇着了他,伯泉只得招呼道:“二弟,真巧极了愚兄正要到府上给你请安,却没想在这里遇着,快请里面坐吧”申林道:“大哥,你们为什么打起架来那地下乱滚的两位倒是谁啊”伯泉道:“不要提了这是旗人中的两位大名士,你难道不认得吗”申林忙过去将两人拉起来,哈哈大笑,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盛疯子同管老二,你两人打的是什么想必黄汤又灌到狗肚里了。”两人看见是申林过来劝,方才不敢打了。盛元却大声说道:“申二爷,你快把这无父无君的乱党给我锁上,千万别放他跑了”管天下瞪着眼道:“我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率领十三万天兵天将捉拿你这大头鬼。你二郎爷来了,你快放出狗来咬住他,别放他逃了”说罢拉住申林的襟袖,一定叫他放狗。申林向伯泉道:“怎么醉到这种样子你也不把他们分开。”伯泉乘这机会,喊来两辆人力车,把管天下架到车上,自己也上了车,向申林拱一拱手,说声再见,便风驰电掣地去了。这里只剩了申林同盛元,盛元跺脚埋怨道:“怎么放他跑了他实在是乱党,是孙文派来的,要杀老恩王呢”申林道:“算了吧,你别撒酒疯了,趁早寻个地方去安眠吧,难道还喝一夜不成”盛元晃晃悠悠的,才要向外走,堂倌一把将他揪住,说:“慢点走你在柜上只存了两块钱,净烧鸭子,吃了七八卖,连酒带菜,就是四块多钱。还另外砸碎了两块盘子,一个大海碗,难道站起来就走吗”盛元瞪着两眼道:“他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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