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概没听见,高低把我抓上楼来。善老爷,这一案请您快快地判断吧。不是旁的,我们老板离开这一份烟具,不能过瘾的,要耽误工夫大了,把老板瘾出一个好歹来,我可担架不起。您自己斟酌着。”二愣连拍带唬的,真把这位善老爷给唬住了。只见他皱着眉头只是为难,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有心立刻将二愣开解罢,一者众目之下,恐怕担了声气,再说内中还有说不出的隐情。因为崇文门这两位监督,在瑞公爷,诚然同谭老板要好;那位朗贝勒,却同老板有嫌隙。因为他那贝勒,本来用阴谋夺来的,论次序本不应该他袭。他是庶出,他的侄儿是嫡出,老郡王的本意,也想叫孙子承袭。及至郡王死后,他始而运动滔贝勒,向摄政王说情。滔贝勒是谭鑫培的学生,他便托老谭关照滔贝勒,替他说话。不料老谭不但不管这事,反倒批评了玉朗一身不是,说他不应当使黑心谋他侄儿那个贝勒地位,这种灭良心的勾当,我不能去替他运动。玉朗碰了钉子,心中当然是怨恨老谭。哪知过了没有几天,玉朗的贝勒居然发表了。要问他是怎样运动的,纯粹得自内助。原来玉朗这位夫人,不但生得如花似玉,美丽天成,而且长于交际,娴于辞令。平日对于摄政王及询滔两贝勒的福晋,就有来往。如今恰赶上谋夺祖遗地位,便益发放出外交手段来,终日如穿梭一般,轮流着跑这三个府门,居然把摄福晋哄欢喜了,硬逼着摄政王降旨命玉朗去承袭贝勒;玉朗的侄儿,只赏了一个辅国将军。各王公明知办理不公,但既有摄政王夫妻做主,谁也不便多事。玉朗自承袭贝勒之后,又仗着荣寿大公主的力量谋得崇文门正监督。他同老谭的嫌隙始终也不曾解开。善祥很晓得这一幕历史。有心不放二愣,怕副监督瑞兴埋怨他;有心放了二愣,又怕正监督玉朗怪下来。
心中正在游移无主,忽见慌张张进来一个一人,见了善祥的面,便抱怨道:“二哥,你办的这是什么事,怎么连谭老板的烟具也扣起来了烟具在哪里,快快交给我给人家送回去,别等王爷自己来要,那可就担架不住了。”善祥看这人,认得是巡警总厅的勤务督察长岳大谊,彼此也是老朋友。这岳大谊是北京的老住户,家里开着很大的药材店,在商界中也要算数一数二的财主。他弟兄十几位,差不多全做商业,唯有大谊想做官,运动了几年,总不能十分得志。后来敬亲王做民政部尚书,他想运动敬王,在巡警总厅弄一份差事干干。始而托的是兴贝子,迎头便碰了敬王一个钉子。因为兴贝子是敬王的晚辈,又兼他素日的行为,敬王很看不起,他保荐的人,当然没有商量余地。岳大谊运动不灵,便也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也是活该他官星高照,这一天,他家老太太做寿,在福寿堂唱堂会戏,点名约谭鑫培唱四郎探母。老谭推说有病,不乐意去,大谊便驾着马车,亲自到大外廊荣谭家去速驾。老谭才吃过早饭,正在吸大烟呢。将大谊让到他的卧室,彼此谈着闲话。老谭一个人躺着,自烧自装。大谊便问道:“老板不是有伺候烧烟的人吗,上哪里去了”老谭道:“不要提啦,我那烧烟的小四子,不知听了什么人的愚弄,偷去我许多的东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敢再雇烧烟的人了。”大谊一听,连忙就到床前,同谭老板对脸躺下笑道:“我补小四这份差事吧。只怕烧得不好,不可老板的意。”老谭忙拦道:“我的十爷,你这是怎么了,我谭鑫培可实在担架不起,提防着折了我下半世的草料吧。”大谊道:“谭贝子二爷老板,我巴结还怕巴结不上,你怎么倒说这样话呢。”老谭听大谊管他叫谭贝子,不觉沉下脸来,说道:“十爷,你怎么也乱叫起来谭贝子三个字,不知是什么人造的妖魔。我终日提心吊胆,怕因为这三个字打一个奏案,所以连穿衣服全要表示出我是唱戏的来。要不然你看如今还有谁穿月白袜子、鹿皮马褂镶云头的这种匪气样子,难道我自己不觉着难看吗到底是我们唱戏的本来面目,还可也压压外间的口面。假如我要往体面里打扮,只怕都老爷的招子,早递上八个去了。”老谭说着,大谊早把烟替他装好,双手递过去,一气吸光,拱手道:“多谢多谢,十爷烧烟的本事,果然不弱。”大谊很高兴的,说老板何必那样多虑,凡是打奏案的,不过仓库两行,几曾见戏界的朋友,受过那种牵连。也不是我说一句狂话,像老板名满天下,真是戏曲中集大成的伟人,那些奶黄未退的亲贵,如何比得上你不要说贝子,便是亲王,也可以居之无愧。老谭道:“罪过罪过,这样抬举我,我可实在受不了啊。”他嘴里虽然这样说,究竟心里谁不愿意戴高帽子。大谊见把他哄欢喜了,大烟瘾也过足了,便再三恳求,无论如何,今天得赏脸,到福寿堂消遣一出。老谭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便一同前往。果然唱了一出全本的四郎探母,并抖擞精神,较比在戏园中尤其要好。这总算大谊善捧的功劳。从此以后,他便天天到谭家给老谭烧烟,直伺候了半个多月,把这位谭老板伺候得舒舒服服,大有一日离他不得的神气。在大谊本是有心。这一天将老板的烟伺候完了,两人对躺着谈话,老谭道:“十爷真是造化,家有那样大买卖,成千论万地分银子,一点事也不用你做,逍遥自在活神仙,也不过如此。哪像我们戏子,指着叫街吃饭。可见人生来的福气,万不是勉强的。”大谊叹了一口气道:“老板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别看我表面上很舒服。其实骨子里边,比世人全难过。”老板很诧异的,说这话怎么讲呢大谊道:“我们亲叔伯弟兄,一共是十八位,老买卖虽然赚钱,轮到个人名下,也不过一千八百。如今又都同居各爨了,从前过大日子过惯,一时哪里减得下来。这千把银子到手里,不够过三个月的,只好在外边拉亏空。亏空越掏越大,利钱越出越多,将来怎么是个了局弟兄们有本事的,全都想生路:四爷在山东候补,蒙抚台委了他官乐局总办,他借着这个机会,居然在山东创立很大买卖,如今每年能赚上三五万银子,足够他家中费用了。七爷是在天津自立了买卖,也很发财。唯有在下我,稂不稂,莠不莠,专指着吃祖业,面子上已经很难堪,再加上日度为难,将来如何是个了局。”老谭道:“凭十爷这样精明人,就是不做商业,运动个一官半职的,保管能一帆风顺,指日高升。”大谊听老谭的话已经入了港,便赶进一步,故意做出很难过的神气来,叹气道:“算了吧,老板不提做官还好,提起做官来,真真叫人伤心。”老谭忙追问有什么伤心之处,大谊便将怎样托兴贝子,怎样运动敬王,怎样碰钉子的话,详细对老谭说了一遍。老谭哈哈大笑道:“我的十爷,你真是走背运,放着近道儿不走,却绕这八千多地的弯子,还是南辕北辙,越绕越远。你生长在北京城,难道不晓得兴大爷的历史当日在我们这胡同口里,因为要抢人家的闺女,被善公爷打了他一顿。后来闹到宗人府去,依着敬王的主意,要把他圈高墙,是老恩王再三认不是,才从轻罚他去守陵。这些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怎么如今却想托他去运动敬王,明是可以成功,经他一说,也要根本破坏。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来寻我呢你别看我是个唱戏的,要当面托一托敬王,他还不好意思驳我的面子呢。”老谭说到这里,大谊立刻立起身来,朝他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求老板的栽培,我要早知道老板同敬王这样要好,又何必满市街乱钻门子呢老谭忙还礼不迭,说这一点小事,也值得十爷如此客气,你三天以内,敬听好音吧。大谊又再三称谢,方才告辞去了。果然未出三天,巡警总厅居然正式下了扎委,委岳大谊为勤务督察员,每月一百四十元的薪水。大谊真是喜从天降,赶忙到厅谢委。此时的厅丞还是朱其秦,见了面倒是很客气的,说你老哥既有敬王爷赏识,一定才干优长,以后兄弟借重地方很多,暂时先屈为督察员,等有机会,定然特别超折。大谊谢委下来,当然又买了一份厚礼,送给谭老板。从此谨慎当差,未到一年,便升了勤务督察长。督察长在警界中,地位很高。大谊为人很精明,又兼他生在北京,对于地方利弊,风俗人情,无不洞彻。有时候发生重大案件,他经手去办,莫不敏捷漂亮。因此在总厅中,成了第一个红角色。
这一次老谭的烟具,被税关扣留,回到家中,越想越气,亲自通了两个电话:一个打到敬王府中,一个打到滔贝勒的卧室。敬王此时心绪不佳,对于这件事,倒不十分起劲;唯有滔贝勒因为目前有一出戏,急待老谭来配搭,特意拍电报到天津,将老谭催回来,却没想到才一下车,竟会出了这种岔子。他听见这个信,心里怎么不急立刻给巡警总厅打电话,吩咐派人到前门税关,把谭老板的烟具要出来,即刻送到他家,不得迟误。一面又用电话通知瑞公爷,叫他即刻把前门税关的坐办撤差,将经手的巡查斥革重办。瑞公爷全一一答应了。巡警厅丞朱其秦,本是一位老官僚,自项子城到京,摄政王去职,他便一心一计地巴结新贵,似乎滔贝勒这种角色,早已成为过去人物,本无敷衍之必要。然而老朱却另有一种打算,他知道谭老板的手眼通天,不止旧人物同他要好,便是项子城左右的一班新人物,同他相好的也很多。保不定我自己,也有借重谭老板的时候。要等他托到项府中人找我说话,这个人情,岂不完全重在他人身上。莫若作为我自动地把烟具给他送回,天大人情便是我一人承受了。想到这里,即刻把岳大谊叫上来,告诉他如此这般。大谊早知道这个信了,正在着急想法子,忽奉到厅丞面谕,直如得着圣旨一般,骑上快马,即刻跑到前门税关,将烟具要出来,马上送回谭宅。谭老板也顾不得问话,先点上烟灯,把瘾过足了,然后才问大谊,是怎么要出来的。大谊说是滔贝勒爷给厅丞打电话,厅丞交派,硬向税关要回的。老谭点点头,说滔四爷真热心,我在天津时候,就拍电报叫我回来,我还不晓得是什么事呢。大谊笑道:“滔四爷请老板回来,还有旁的事吗不定又想学什么戏,求老板指教。”老谭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这班亲贵终日跑到我家来,死缠活缠,学了这一句,又要学那一段,也不知是为什么,难道说唱戏还当得了军国大事吗假如我姓谭的,要是天潢贵胄,处在这样时局,办正事还办不过来,不要说学戏,连听戏也没得工夫啊”
两人正在闲谈,忽听家人喊道:“四爷来了”老谭知道是滔贝勒,连忙迎出来,深深请安道谢:“谢爷挂念,烟具已经送回来了。怎么还劳动爷亲自走一趟。”载滔大声说道:“善祥这个混蛋东西,真真可恶,我已吩咐瑞公撤他的差了。”老谭忙拦道:“那可使不得,人家办的也是公事。”此时大谊也过来请安。载滔道:“老十是你亲手送回来的吗”大谊忙躬身回道:“是的是的。”载滔一壁说,一壁从怀中拿出一份请帖来,双手交给老谭。老谭抽出来看了看,不觉皱眉道:“这小子跟谁一套近就没有好事,要再下帖送酒席,更是插好了圈子,想圈人了。四爷何必多他的事呢”载滔坐下笑道:“老板,你把他的历史说一说,怎见得不是好意呢”老谭道:“他的事四爷不知道。前年孙老菊到北京来,给老恩王做生日,住在西河沿奎元栈。才下车的头一天,他就知道了。当日晚上,便送了一桌燕菜席过去。老孙听说是他送的,又不好意思不收,勉强收下了。紧跟着他跑了来请安,一见面就把大叔叫得震天响。老孙只得敷衍他几句,说你父亲故去也快有二年了,难得你还成着班子,在北京混得很好,总算箕裘克绍,很不易了。哪知老孙这几句话,倒把刀把儿递给他了,立刻单刀直入地说道:难得大叔这样惦着我。其实小侄儿有什么本事,自从我父亲故后,就仰仗众位叔叔大爷捧我的场,这才对付着叫半碗饭,要不然早就给我父亲摔牌了。难得大叔到北京来,这真是小侄儿露脸的机会。好在我那文明园,空气既好,光线又亮,大叔可以随便消遣几天吧。老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并没说认可不认可,哪知第二天红纸金字的大海报子,就贴遍九城了。什么上海新到、超等名角,内廷供奉,前辈第一老生、老乡亲孙菊仙,准在文明圆开演生平拿手杰作。哈哈,这报子贴出去,果然轰动了九城。本来老孙有十年没到北京了,如今忽然在文明出演,大家怎能不稀罕他借着这一块老招牌,又赚了好几千。其实老孙唱了半个月,仅仅得了他五六百元。四爷您请想,这小子有多么坏怎么如今又下帖请我,我可决不能上他的当。”载滔听老谭唠唠叨叨的,说了这许多话,便插言道:“老板你先不要胡猜疑,究竟我来替他下帖,为的是什么事,你还不知道呢你先猜一猜再发议论。”老谭扑哧一笑,说这有什么难猜的,不过约我唱戏罢了。载滔道:“唱戏诚然不错,但是约你唱什么戏,你能猜得着吗”老谭道:“也不是在下说一句狂话,凡皮黄中文武老生的戏,敢说是一脚踢。只要我肯唱,不拘那一出,敢说点到不回。”载滔道:“老板的戏虽多,但是这一回全用不着你唱。这回请你唱的,保管你想三天三夜,也想不出。”
老谭听这话很诧异的,说:“怪啊,既是我会唱的戏我怎么想不出呢算了吧,四爷别打哑谜,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吧。”载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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