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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我们北京有一出最时髦的戏,差不多前门外的园子,就没有一家不唱它的。说来也真怪,只要贴这出戏,准能上满座。从前还是梆子唱,现在连皮黄班也一律唱了。”载滔说到这里,岳大谊便抢着问道:“四爷说的这出戏,可是杀子报吗”载滔道:“对啦,你怎么一猜就着呢”大谊道:“他们各家园子天天得到警厅呈报第二天的戏,我们在厅中是全要过目的,怎能不知道呢”老谭道:“怪极啦,我怎么倒不晓得呢”大谊道:“老板前几天到天津去,当然不晓得。再说你在家时候,终日不出大门,你又不爱看报,哪能晓得外边唱什么戏呢”老谭道:“怎么无缘无故,又想起唱这出戏来皮黄中从来没有这出戏,并且这戏也不是北京戏班子编出来的。”载滔、大谊忙追问这戏是谁编的。老谭道:“这话说起来很长啦。那一年我才二十几岁,因为在北京唱不红,赌气投到乡班,去唱野台子戏。虽然挣钱少,倒也逍遥自在。我们那个班叫人和班,是开天和店刘家成立的。班头姓王,外号叫王丑儿,是一个秦腔中唱小花脸的。他最出名的戏,是打城隍捉懒汉盗蔓菁何先生教书。这四出戏,真是他生平的绝调。不要说乡班中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便是北京各班,也没有能赶得上的。这一年,在通州北街法华寺后唱戏,正在四月,天气很长,晌午两点钟歇一次台,大家休息一个钟点再唱。王丑儿在寺前柳树底下坐着乘凉,正同我们一班人高谈阔论,忽见从东边来了两辆囚车。囚车上坐的人不伦不类,一辆上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还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却不曾上着刑具。那一辆车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光头和尚,一个六十向外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大家见了,全都很诧异的。说这是一桩什么案子呢正想要打听打听,偏巧两名解差因为天气太热,渴得实在难过了,看见庙旁边有一个摆茶摊子的,立刻叫车夫把车子停住,招呼茶摊,沏了两壶热茶。解差同车夫四个人,全坐在茶摊上喝茶。另外沏了一壶,交给未上刑具的老太婆轮流着斟给众囚犯喝,偏偏就是不斟给和尚,和尚两眼盼茶只盼不来。彼时我们看了这种情形,很怀疑的。王丑儿生性本好多事,又兼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便慢慢地凑了过去,同解差在一桌上喝茶,搭讪着问道:两位上差,是从哪里来的内中一人答道:我们是从三河县来。王丑儿便套近道:原来是近乡亲,我老家也在三河。但不知两位解的是什么案论理我们本不应当打听,但是我看神气,绝不是明火盗案,似乎还没有什么不可说的。那一个解差道:咳,不要提了。也是咱们三河县的风水不好,才出这种不近人情的案子。说起来真真令人可恨。此时我们也都凑到旁边听,解差这样说,益发要听个下回分解。

王丑儿一壁让茶,一壁催他快说。解差说:在通州河东,不过四十多里,有一座徐旺庄,虽是三河县的辖境,却跟通州紧交界。这个庄子也有三百多户人家,内中有一家姓王,种着有一顷四五十亩好地,有住房,有菜园子,在本庄中总要算中上等的财主。家中的主人,叫王保业,娶妻徐氏,便是囚车上坐的那个妇人。夫妻两个全有三十六七岁了,膝前一儿一女,儿子叫瘦头,女儿叫花妞。瘦头今年十二岁,花妞十五岁了。也是活该有事,今年正月,王保业因病身故,只撂下孙儿寡妇。其实守着过,还是好日子,偏偏徐氏要给丈夫念经超度,约了本村金花娘娘庙的和尚色空作佛事。这色空本是一个极不安分的和尚,平日拈花惹草无所不为。自给王家念经,更安了坏心,也不知是怎么三勾五搭便勾上了这个孀妇。始而还避人眼目,总是妇人借着烧香还愿为名,到庙里同和尚聚会,后来索性明目张胆,把和尚叫到家中,三天五夜地住着。瘦头看见这情形,心里很气愤,不时同和尚打闹。花妞大几岁,明白一点世故,却敢怒而不敢言。妇人因为儿子碍眼,下狠打了两顿,以为小孩子定然害怕,不再闹了。哪知瘦头气性很大,并不因此畏缩,反倒在街门外,同和尚对骂起来,和尚因此吓得两天没敢来。徐氏便把自己的儿子恨入骨髓,自言自语的,我非杀了这小畜生不出这口怨气。这句话被花妞听在肚里了。他姐弟两个,本在一间屋里住。瘦头白天上学,教书的是一位老贡生,叫李桂丹,为人品学俱好,村中没有不佩服的。教着十几个学生,最喜欢的便是瘦头。因为他聪明,又肯用功,这位老先生,直拿他当自己儿子看待。瘦头晚上下学,同他姐姐在一屋中睡觉。花妞劝他,以后不要多管闲事。这孩子偏不服气,反倒同他姐姐吵起嘴来。第二天徐氏跑到庙中,去了一天。回到家来,对于瘦头,忽然变了一种面目。说你这孩子,同姐姐一屋睡觉,她饶不照管你,反倒同你吵嘴打架,来来,还是同为娘的一屋睡吧。瘦头天真烂漫,还认他娘是好意,便要搬过去。是花妞暗地阻拦,说你先忍这一宵,明儿再搬不迟。又对他母亲说,瘦头已经睡下了,他今天有些头疼,别再冻着,明天再搬吧。徐氏很不痛快,又骂了女儿一顿,方才睡下。当夜花妞便暗暗告诉瘦头,咱母亲要害你,你可要提防着。瘦头吓哭了,花妞便给他出主意,如此这般。瘦头第二天上学,不肯回家。李先生问他,因为什么事瘦头哭诉一切,跪在地上,求先生援救。李先生本是一位道学家,他说母子天性,万不会有这样的事,你只管放心回家,事事不要违背你母亲的意思,你母亲决不会害你的。瘦头听老师说的很有理,便坦然回家。不料第二天竟自不曾上学,李先生不免有些狐疑起来。晚间放过学,便亲自到王家打听学生为什么旷课。徐氏对先生说瘦头上他姥姥家去,不定几天回来。李先生察言观色,见花妞面上带一种凄惨形色,徐氏脸上也很不好看。老先生动了疑心,第二天又到邻村徐家,打听瘦头曾否到姥姥家来。徐家只有一位老太太,是徐氏的母亲,李先生也熟识。这样一问,老太太瞪着眼,说不知道。这一来,李先生可认定瘦头是被他母亲害了。回到家中,便作一张禀呈,到县衙门告状,并且是亲自见官递的。我们这位县太爷虽然年轻,却是两榜进士出身。见了呈子,一刻也没敢停留,立时传齐了班户,打道到徐旺庄。进了村庄中,由李先生领着一直便到王家。进了门便搜检,由卧室中搜出一个和尚来。县官大怒。问他出家人不在庙中唪经,跑到王家来做什么和尚张口结舌,徐氏反倒替他分辩,说是欠和尚经钱,他来索讨。县官也无暇追问,只叫班役把和尚看起来,别放他走了;一面又问徐氏,你儿子瘦头到哪里去了徐氏变貌变色的,仍说到姥姥家去了。县官叫差人到邻村徐家,将他儿子传来。一面却叫差人,将徐氏母女押到一边。他在王家便审讯和尚,说现有人告发你同徐氏通奸,并主谋杀害徐氏的儿子瘦头,你可要从实招。通奸罪小,杀人罪大。要不是你主谋,你趁早实说,本县必开脱你的罪名;你要不说,那谋杀的罪名,只好由你去偿命了。和尚色空经这一吓,他公然招了。说通奸不假,唯有杀人是出于徐氏一个人的主意,与小僧无干。县官又问他尸身现在哪里,和尚回说全扔到酱缸里了。当时听差人由酱缸提出来,已经剁成七八段了。此时尸证俱全,徐氏也没得可赖,完全招认了。县官把一干人犯,俱都下了狱,然后申详上司。上司因为这案关乎伦常风纪,与普通案性质大不相同,应提到北京复审,然后再交刑部大审,方能处决。你们看那车上坐的,便是徐氏、花妞同徐家的老太太。那个车上是色空和尚同李先生。人家李先生,因为替学生报仇,也跟着打了一场人命官司。你们诸位想想,冤不冤呢

解差说完,王丑儿替他会了茶钱,便告辞去了。这里大家纷纷议论这件事,王丑儿笑道:我又有了编戏的好题目了。果然过了几天,他居然排出这出杀子报来。那时候人和班中,有一个唱玩笑旦带刀马的,外号叫小香怜,口白做派,同路三宝差不多。有一个唱梆子老生的,外号叫麻子红,是山西人,虽然比不上郭宝臣,可是说白做派,较比王喜云、薛固久还漂亮得多。小香怜去徐氏,麻子红去李先生,王丑儿去色空和尚,配搭十分整齐。唱了没几个月,恰赶上同治皇上殡天。又过了一年多,我才回到北京。因为这出戏上的人,曾亲眼见过,所以将本子也带回来。后来送给郭宝臣,叫他们随便排演。仿佛演过一两回,就被地面上禁止了,怎么如今忽然想起演这出戏来”载滔笑道:“老板要不说,谁知道这出戏的来源,足见不愧是一位戏博士。实告你说,俞五儿约你,是想请你去那个教读先生。他那班子里的角儿,倒还整齐,三宝去寡妇,王长林去和尚,梅兰芳去女儿金定,小桂官去儿子官保,只有那教书先生,想不出人来。是我多说了一句,这个角儿要叫谭老板去,这出戏可要唱活了。他听我这样说,便硬赖着叫我替他约老板帮忙。好在这出戏并不累,老板消遣一回就是了。”老谭摇头道:“不成不成,这是一出梆子戏,我不破坏皮黄的老规矩。”载滔听他说这样决绝,不好再往下求,只好转个面子,托他代给物色一个人能胜任李先生的。老谭不好再驳,想了想,说:“贾狗子也未必肯去这宗角色,还是叫刘景然去吧。好在景然就在他班中,我再叫他来,当面托付两句,他一定肯卖气力,就是这样办吧。”载滔拱手致谢,便告辞去了。

老谭送他回来,向岳大谊道:“这是从哪儿说起呢,这出戏已十几年没人唱,怎么如今又翻腾起来,这是什么人发起唱的”大谊道:“第一个唱的,是三庆园崔灵芝去寡妇,王喜云去先生,刘义增去和尚,小吉瑞去官保,小桃红去金定。自从三庆园唱过之后,各园子全看出便宜来了。五月仙在天乐成着班子,他是多年不唱的,前几天因为这一出杀子报,居然重登舞台,大露色相。李锁儿去和尚,孟小如去先生,贯大元去官保,还阳草去金定。如今各园子是争先恐后,全排这出戏。俞五儿的文明园,在北京总算首屈一指了,偏偏他挨到现在,还不曾排演这出戏。听说别的角色,全安排好了,唯有去先生的,却没有相当人物。其实鸿升同狗子,全在他班子里,只是不肯答应替他唱。他赌气对他们说,你们不用拿乔,看我约谭老板去,比你们怎么样鸿升倒不曾说什么,狗子却同他打赌,说你准能约谭老板来去先生,我贾洪林情愿白帮你唱三个月,不要分文。俞五儿说好好,你看着吧。我们约不了谭老板来,情愿加倍送你三个月的包银。因此俞五儿才烦出这大人情来,却没想到还被狗子赢了。”老谭哈哈大笑道:“知师者莫若弟,不枉我栽培他一场。我生平最得意学生,就是贾洪林、李鑫甫、余叔岩,可惜洪林大烟吃得太凶,把嗓子塌了中,再也缓不起来。到底他的说白作派,文武不挡,比鸿升凤卿一干人还强得多。李库儿全好,只可惜嗓子不够数儿,难为他运用一条假嗓子,居然不难听,也就很够他对付的了。小余儿倒仓之后,还肯下工夫,虚心求学,将来嗓子如能复原,那孩子倒是不可限量的。”大谊道:“老板不肯唱杀子报,足见先正典型是丝毫不能错的。”老谭道:“什么叫先正典型,实对你说,我是不忍唱这一出戏,唱了自己觉着伤心。不然当年在福寿堂堂会,我同何九儿余紫云,还串过梆子的忠保国,梆子尚且能唱,怎见得二黄不能唱呢”大谊诧异道:“老板这话可奇了,唱戏有什么伤心的”

老谭叹了一口气,说十爷你哪里知道,我看大清国的气运是完了,这出杀子报,便是一个先兆。大谊听这话益发不解,忙追问什么缘故。老谭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当年排演杀子报这出戏,恰恰是同治十三年的春夏之间。那一年冬天,便出了惊天动地的变故,同治皇上驾崩。后来隔了二十多年,光绪皇上要变法自强,因为事机不密,被慈禧太后用先发制人的手段,将皇上囚禁瀛台。正是那一年冬天,北京各戏园,又演了一回杀子报。那时二黄班推杨朵仙演得最妙,梆子班以五月仙为第一,似乎田桂凤崔灵芝,他们演这种戏不对路。你看朵仙同五月仙,演杀子一段,脸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一种杀气来,令人看着可怕,其余便做不到了。由同治驾崩那一年,到光绪被囚那一年,演了两回杀子报,如今是第三回了,恰恰赶上武汉革命,各省纷纷独立。看这神气,大清朝的运脉,恐怕要完。”大谊问道:“大清朝的运脉,怎么会同杀子报有关系呢”老谭道:“你以为没有关系吗哼哼,关系密切得很呢我如今先问你,同治跟光绪两位皇帝,是怎么死的”大谊笑道:“怎么,横竖全是害病死的,难道还有人害他不成”老谭拉着道白的腔儿说道:“十爷你哪里知道,可怜两位英明盖世的皇上,全是活条条被人害死,提起来好不伤心人也。”大谊在旁听着,心说了不得,他大半是要犯戏瘾,叫起板儿来了,忙问道:“老板你先别唱,到底两位皇上,是谁害死的,请你照直说吧。”这一问把老谭也招笑了,说十爷别打哈哈,咱们说正经的,你要问谁害死了两位皇上,便是他的生身母同养身母。大谊道:“照你这样说,简直是慈禧太后害死的了。在光绪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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