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吾道:“咱们到琉璃厂火神庙,去寻周二庄。他那里很背静,躲着最相宜。如果太晚了,就住在他那里,也很宽绰便利。”金、田两人俱都赞成。当时抓了三辆胶皮车,坐上便走。叫他快快拉到火神庙,多多给钱。三个车夫全是年轻力壮,拉起来如飞一般,直向琉璃厂跑去。沿路之上,见往来的人,全都慌乱乱的,现一种惊惧之色。再看各铺家,多半上了门;有没上的,也正在摘幌子,挑灯笼,举着门板,预备急速上好。正在这时候,远远地忽闻枪声。有那胆子小的,把幌子也扔在地上了,灯笼也摔灭,门板也上差了,手忙脚乱,越急越办不好。金、田、余三人的车子,转眼拉到了火神庙,每人给了三毛钱。敲开庙门,匆匆地跑进来。好在周二庄的卧室,就在火神庙前院。
或者说,这周二庄是一个和尚,还是一个道士呢要不然,为何不住家中,却住庙内。诸位猜错了,他既非和尚,也非道士,乃是琉璃厂一家首户的财主,开着几座很大的铺面,家中净房产有二三百处,自己住着很大的一所瓦房。二庄是前清的一个武举,别看他是武家子,偏偏性好风雅,什么琴棋书画,无一不爱,竹兰梅菊,全都画得很好,专好同一班名士往来。他嫌家里不清净,特特搬到这火神庙里居住。收拾出三间屋子,一间作为住室,那两间明着,专为临帖作画,及会客之用。二庄为人极好广交,所以屋中的客,总是满满的。金、田、余三人进了他的屋子,见电灯非常明亮,二庄正伏案上画兰花。那一旁坐着两个人,一人拿着一本古帖观看,那一人吸着烟卷儿,正在出神。一见他三人进来,全起身招呼,原来坐的是丁元珍同张冠卿。张冠卿也是清真教人,写画俱佳,同周二庄是画友。田念壬跑过去,说冠翁,你看的什么碑帖,可否我们也赏鉴赏鉴。冠卿忙递给他,说:“念壬,你于碑帖一道,很有经验,并且见过的也很多,请看一看,这是什么年拓的东西真不真值多少钱”念壬接过来看,乃是北魏三种造像,合订在一册的。头一种是元景上造石窟,第二种是僧晕造赤金释迦像,第三种是高归彦造白玉释迦像。念壬道:“这三种造像,全是魏碑中的上品。元景上虽然模糊一点,神味却丝毫未走。他的结构似张猛龙,气象挥霍,又在张猛龙之上,仿佛与魏品一同出一手。僧晕古茂丰厚,大有谷朗晖福寺的意味。高归彦的字体,在魏碑中是最近时派的,要猛然看去,直与赵吴兴的字一般无二。其实却大大不然,因为古人作书,最讲疾势涩笔,吴兴书法,深得疾势之妙,只可惜他用的是滑笔不是涩笔。高归彦造像记,深得势疾笔涩之妙,所以他的结构形态,虽与吴兴相似,神韵骨力,却迥乎不同。冠翁这部帖是新购的吗”冠卿道:“价钱尚未讲妥。这是琉璃厂存古斋的东西,你断一断他要多少钱”念壬道:“这三种造像的原石,全有存家,仿佛记得元景上是河南袁家的存物,那两块石头,可就记不清了。这三种碑片,通统买起来,不过六七元钱。再加上裱工,也用不了十块钱。他顶多向你要十元,还能够再多吗”冠卿伸了伸舌头,说可了不得,他要三十五块呢念壬道:“趁早儿还给他。爱买五六块钱,再多了就犯不着啦。”两人谈着话,周二庄已经沏上很好的小叶茶来,每人敬了一杯。
彼此高谈阔论,兴致淋漓,竟自忘了外间的兵变。忽见一人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了不得啦,变兵已经来到琉璃厂啦。所有延寿寺街的买卖,全抢遍啦,连王致和臭豆腐铺,都不曾漏下。你们还这样自自由由地品茗清谈,胆子可真不小啊”大家看来的人,正是北京画报的主笔李菊仙。菊仙是北京有名的画师,并且专门画报。他在画报上画的种种新闻,真能传神阿睹,无一条不精彩动人。此时他正在火神庙中,租了三间房子,发行北京画报。他住家在东城,每日总在下午六七点钟,在家中吃过晚饭,才坐车子到火神庙来,收拾新闻,起草画稿。倚仗着他的手快,有三个钟头,准能画出一张报来。庙内有石印局,立时便能做版印报。今天他才吃过晚饭,就赶上兵变。有心不来,这画报的事,又没人能替代;要来吧,遍地全是变兵,又真有点害怕。游移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坐上车从乱兵丛中经过,由东城直奔西城。拉车的本不肯冒这险,经菊仙许了他三块洋钱,这才提起车把来,没命地向前跑。沿路之上,见变兵三五成群,手中全提着枪,专向各家铺户砸门。有那不肯开的,他们便放枪。但是仔细看去,全是向空中开放,并没有以人为目标的。对于往来的人力车,也并不截留。李菊仙本是一个机警不过的人,他一看这种情形,心中早稳了许多,只催他那车子快走,一气便跑到火神庙。在将进琉璃厂之时,见变兵已经布满了一条延寿寺街。所有延寿寺街的铺户,多半被他们砸开了门。有洋钱的抢钱,没洋钱的,便抢各种货物。最可笑的,是砸开王致和酱菜铺的门,朝着掌柜的要洋钱。掌柜的说,我们这铺子里,只有臭豆腐,没有洋钱,求老总高高手儿,饶了我们吧。大兵瞪起眼来,说没钱不行。掌柜的再三央求,偏偏这位老总是死心眼儿,看不见洋钱,总不肯走。掌柜的急了,说老总你们自己去拿吧,我那柜台前边,几口大皮缸里面,全放的是洋钱,想用多少,请你自去搬运吧。大兵信以为真,拨转头便去开缸。掌柜抽一个冷不防,跑到后院跳墙跑了。大兵掀开缸盖,伸手便抓,但觉里边稀软的,不是洋钱。抓出一把来,哈哈坏了,好大的臭味,直冲鼻孔而入。就灯下观看,原来是臭豆腐,哪里有洋钱呢大兵不觉气往上撞,寻了一把铁勺子,把缸里的臭豆腐挖出来,便向大街上丢,将一缸臭豆腐,全抛在街上了,直闹得臭气熏天,路行之人,全都掩鼻而过。李菊仙正从前面经过,拉车的被臭豆腐一滑,几乎跌倒,好容易拉过来。菊仙捂着鼻子,催他快走。拉进厂东门,一直来到火神庙。他未曾到报馆,便先进了二庄的屋子。一看高朋满座,正在那里畅谈,菊仙说你们的胆子可真不小,乱兵已经来到琉璃厂啦。
正说着,听外面连珠一般地响了有十几枪。在座的人,全有些变貌变色。唯独李菊仙、丁元珍两人,还是举动自由,行所无事,并没有一点畏惧的神气。周二庄首先问道:“菊仙,你是才从大街上走过,到底看见他们伤人不曾”菊仙道:“这一层,你诸位自请放心,他们的枪,全是向空中开放,并不曾伤着一个人。”元珍道:“这就对了,我早就料到这是当道授意示威,绝非自动。看他们放空枪,更可不言而喻了。”二庄道:“你怎么就敢断定,是当道授意呢”元珍道:“这没有什么难解的。你想北京驻军,并不拖欠兵饷,他们何必冒此大不韪再说早也不变,晚也不变,单单南代表来京的这一天,他们就变起来,这不是明明白白,有政治作用吗你们害的是哪一门子怕呢”金戈二道:“话虽是这样说,到底北京商民,这一次的损失,也不在少处。方才看花市那一把火,不定得延烧多少家子。那也是东城的精华所在,就这样付之一炬,也未免太可惜了。”元珍冷笑道:“什么叫商民,什么叫损失,当道还管那些事呢。他自图目前借题发挥,将南代表吓住,好取消迁都原议。其实就不这样办,你在北京稳坐着,也没什么问题,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叫商民受偌大损失,却便宜这一班如狼似虎的大兵。如此狠心辣手,真应了放猛虎入羊群的那句话了。”张冠卿道:“你既然看得这样清楚,明天在贵报上,何妨发表一篇言论,给他揭穿了,再骂上几句,也算替商民出一口气呢”元珍听了,登时吓得摆手摇头,说:“冠翁,咱两人并无仇恨,你为何作弄我吃卫生丸呢。这是能够在报上揭的事吗你如果给他揭出来,敢保当天便封报馆的门,第二天连总理带编辑全送到菜市口,轻者枪毙,重者就许砍头。难道说活腻了不成你们要知道,项子城的专制手段,可比前清又厉害得多啦。在他的势力之下办报,小心谨慎,还保不定出岔头儿。要想替人民出气,自己可真离着断气不远啦。”冠卿道:“报纸不是代表舆论吗要照你这样论,还有什么用处呢”元珍道:“报纸代表舆论,诚然是不错的,但是也要看处在什么时代,住在什么地方,当权有力的是什么人物,全观察明白了,然后才能定立言的方针。要是观察上少有一点错误,这个报的前途,就难免荆棘丛生。”冠卿道:“假如时、地、人三种方面,全有障碍,这个报怎样办呢,难道就学仗马寒蝉,一言不发吗”元珍笑道:“你这话太迂了,做报不能专走一条路子,有正面,有反面,有旁面,有高一面,有低一面,有远一面,有近一面,有以不言为言的一面,有以不了了之的一面。老于报界的,自能随机应付,攸往咸宜。然而宗旨却只是抱定一个:对于政治,不过诱导之,使其入于轨道;对于社会风俗,不过纠正之,使其归于善良而已。比如当道不是一个能受善的人,你对于他说话,自不能不少留尺寸。他要做一件恶事,咱们知道了,你要直揭他的恶,不但于本报不利,还许恼羞成怒,反倒把这恶事激成了。最好平心静气地举出种种理由出来,说他万不至躬蹈此恶。表面看去,仿佛是替他辩护,其实骨子里边,正是封住了他,叫他拉不下脸来去做。他要想做一件善事,在将成未成之际,你务必要掀动他,鼓励他而且信赖他,必能做到。在他少有人心,自不至废于半途。其余或在旁边间敲,或于反面隐讽,有时候很能发生特大效力。何必总得说激烈话,破口骂人,才算出这口气呢”冠卿道:“这真是阅历之谈,我佩服极了。”两人谈了有一个多钟头,此时已经快到子夜了。元珍看一看表,说我得回报馆看一看,你们几位,如在这里住着不便,全都随我到报馆去吧。二庄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很想在大街上遛一趟,看看那些丘八大爷,抢掠各铺户,倒是一种什么情形。”金戈二道:“你这真成了幸灾乐祸啦。”二庄道:“我并不是幸灾乐祸,是采取画稿儿。将来太平了,我精心用意地画一张变兵焚掠图,留着做个纪念。你看不好吗”
大家说说笑笑地出了火神庙。元珍道:“咱们既想要调查调查,倒不必向西抄近,最好向东走,出广东门,绕皈子庙,再奔南柳巷。这一路上,总可过上几班,管叫你看一个饱。”众人全说赞成。二庄身量高大,在前面引路。走了没多远,便撞上七八个变兵,都是全身武装,手里提着大枪,如凶神一般。后面跟着有十几个穿短衣裳的,每人手中,也有提着包袱的,也有挟着小箱笼的,看神气是变兵抓的夫,好替他们分拿抢掠的各种物品。大家一见这情形,心说不好,我们这些人,倘然被他抓去,他眼前就要抢琉璃厂街,这街上的各家铺户,全是熟人,我等要替变兵拿人家的东西,事过之后,可拿什么脸去见人。想到这里,便不约而同,全靠在北墙根下,不再向前走了。好在这一群丘八,全都直着眼向前走,并不曾注意眼前这些人。大家等他们走过去,这才慢慢向前缓行。行了没有三五步,就听脑后一阵擂鼓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枪,把大家吓了一个魂惊胆落,忙停住脚步,向后偷看。原来是路南有一家小钱铺,这些变兵前去照顾,他偏偏不肯开门,用力擂了一阵,仍然无效。变兵急了,便施用威吓手段,向空中开了一枪。此时也顾不得细看,二庄催大家快走出了厂东门,向南穿过皈子庙,绕背胡同,才来到南柳巷爱国报馆。进了门一直来到楼上,看一看钟已经交十二点了。元珍吩咐厨房,预备了几样消夜的点心,又开了一瓶白兰地,大家做竟夜之谈。直到天光发亮,各人才躺下休息了片时。十点钟起来,净过面,全要回家。元珍却坚持着留吃早饭,大家执意不肯。
正在推让之间,外面忽进来一人。元珍一见笑道:“这可活该,你们不要走了,听新闻吧。”原来来的这人,是北京一个著名的大访员黎茂林。他对于总统府内阁一切消息,比别人格外灵通。因为他是内阁的一名茶房,而且专伺候总协理大臣。后来项子城当选总统,因为看他机灵,又把他调进府中当差。因此总统府中无论大小事情,他全知道得很详细,随时报告与各报馆,因此报馆对于他的稿子,非常欢迎。他这一次到爱国报来,就是为报告变兵的情形,所以元珍见了,如获至宝一般。当时将大家也留住了,一面催茂林述说此番事变的经过,他却在一旁用笔记录。茂林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了,内幕情形如何,我也不敢妄加猜测。如今只将我耳所闻目所见的,述说一番吧。”当昨晚七八点钟起祸之始,总统知道了,非常焦急,立刻亲自通电话,告诉九门提督乌谨,同巡警总厅朱起秦,叫他们速派得力军警,到东城金鱼胡同,保护南来的三位代表。却始终不曾给曹虎臣通电话,叫他制止部下叛兵,不许暴动。这是一件最可疑的事。夜间九十点钟,变兵竟跑进城里来,连总统府左近,也是枪声断续。十一点钟,索性跑到总统府前,连放了好几排枪。守门的卫队急了,还放数枪,这才将他们赶散。今天一早,总统就派汽车,将三代表接进府来,给他们压惊,据伺候代表的茶房对我说,夜间真险极了。变兵在门前放枪,眼看着就要攻进来,幸而守卫军警很卖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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