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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袁老爷早已候了账啦”鹿儿也不客气,仍然将钱带起。门外早已有人雇好了两部车子,二人出元兴堂,坐上车,直奔骡马市大街,到第一舞台门前。袁庆三正从里面出来,一把手挽了鹿儿,直拉到包厢中。此时杨小楼的恶虎村已经成了尾声,只听他哭了一声仁兄,便进去了。紧跟着是戏凤开场,满园的电灯,已经明亮,梅兰芳的凤姐一上场,台下便如春潮般地喊了一声。王凤卿的正德皇帝,扮出来倒是雍容华贵。这出戏唱完,已经快九点了,鹿儿同上官喜本来无心听戏,一个想着逛暗门,一个想着吸大烟,只因碍于袁庆三的面子,不得不敷衍一场。没等散戏,他两个人就先溜了。

鹿儿问上官喜:“私门子在什么地方”上官喜用手指着,说:“不远,不远,就在粉房琉璃街。我们连车全不用坐,几步就到了。”他在前走,鹿儿后面跟着,果然没有多远,已经来到门前。上官喜伸手在上门槛上一按,里面电铃响了,一连按了三长一短,就听得里面有人招呼,紧跟着两扇门开了,是一个二十多岁油头粉面的老妈子,穿着一身头蓝裤褂,却打扮得非常俏皮。她一看见上官喜,便表示出不大欢迎的神气,不笑强笑地说道:“上官老爷,您今天来得真不巧,我家姑娘已经出条子去了。”按:北平娼妓被叫陪酒谓之出条子,天津谓之上买卖。上官喜也不理她,拉着鹿儿,一直往里走。老妈子关上门,在后面跟着他们。她的院子本来很深,三人尚未进正院的门,老妈子便高声喊道:“上官老爷来啦”她这一声喊,明是报告与屋中人,及早躲避。上官喜本是窑皮,焉能不明白这种戏法他拉着鹿儿,一直往上房跑,正想掀帘闯进屋中,屋中早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门前将两臂一抬,便把二人横住,不能越雷池一步。妇人嘻嘻地笑道:“两位老爷略候一候,二姑娘屋里有人坐着。少时便腾出来,请您先西屋坐吧。”上官喜听说屋里有客,也不敢过于冒昧,便一同先到西屋。

西屋便是这妇人的卧房,陈设得也极其讲究,铜床上挂着蛋青洋绉的帐子,帐子内摆着整副的烟具,烟灯还在点着,象牙枪上安着一枚广东允鸣氏的大烟斗,烟斗上装着一粒有黑枣大小的烟泡。上官喜此时已经瘾得涕泗滂沱,也顾不得让人躺在床上,呼啦呼啦地先把一口烟吸净,拿起签子来,想烧第二口,却没有烟,只好立起身来,招呼拿烟。哪知才站起来,却见玻璃窗外一个穿制服的军人向外走着,上官喜当时便注上了意,朝着鹿儿向外努嘴,鹿儿也向外观看,那军人已经走出正院去了。紧跟着老妈子过来让,说:“客已经走啦,请到东屋坐吧”二人又来到东屋。那中年妇人,正在拿着大烟盒子抹烟膏,一面又周旋,请二位老爷随便坐。两人分坐在两边椅子上,却看不见二姑娘在哪里。鹿儿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家里就是这两个活人吗年轻的妞儿,都跑到哪里去了”妇人笑道:“老爷别心急,我已经派人去接她,少时就来。您先吃一口大烟,慢慢地候着吧。”随让他两人在床上躺着,自己亲手给他们烧烟。上官喜一连吸了四五口,瘾过足了,又喝了一杯茶,立刻精神焕发,鹿儿只吸了一小口,便坐起来,口中衔着烟卷,问妇人道:“方才出去的那个军人,他是什么营头的怎么也来逛私门子”妇人听鹿儿问到军人,立刻脸上现出一种恐慌的神气,说:“他他是禁卫军的连长锡老爷,只同朋友来过一次。今天也是来寻朋友,他在这里并不认识谁。”鹿儿听她这样吞吞吐吐的,也不便再往下问。正想说旁的,忽见门帘一动,走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妞儿,穿着鹦哥绿绮霞缎的袍子,青花缎的皂鞋,梳着黑光的一条大辫子,面上虽不施脂粉,却天生的白皙,五官非常秀媚,两只眼尤其顾盼生姿。上官喜一见了她,便蓦地跳起来,说:“我的二小姐,二姑娘,你可来了我今天给你陪来一位好客,你看模样儿有多俊俏。”说着便用手指点鹿儿给她看,二姑娘笑吟吟地,说:“谢谢你”随坐在鹿儿身旁,问他贵姓,鹿儿回说:“姓鹿。”二姑娘见他人物漂亮,当然格外周旋,彼此说说笑笑的,直到夜间十一点钟。鹿儿说:“我还得进城呢”便留下了五块钱票子,一定要走。依着上官喜的意思,想把他留到这里,鹿儿却执意非走不可。二姑娘再三叮嘱,明日早来。鹿儿一面答应着,已经走出门外。到大门外,又回过头来,看清了她的门牌号数。上官喜还认着他明天想自己来,便说:“二爷再来时候,可不要忘了我这冰人月老啊”鹿儿道:“我决不单走,再来时候,一定先到你书房去。不过明天怕来不了,因为明天是姨太太的三十整庆,我哪有工夫能出宅呢她这家姓什么我也忘记问了。”上官喜道:“这是有名的冯二混家里。凡是逛过私门子的谁不知道那个中年妇人,就叫二混。当年是口袋底有名的人物,后来嫁得一个唱戏的,如今男人死了,她本人又已老大,便指着她女儿生活。别看她操这种下贱事业,手眼却很大,差不多当道的文官武将,没一个不认识她的。”鹿儿点点头,便急忙抓了一辆人力车,跑进城里,一直回到宅中。

次早向姨太太报告一切,把掘银子的事报告完了,樱花说:“既然这样,你今天吃过早饭,再去看看。或者他们欺负你是小孩子,指东说西,明是在那边掘,偏告诉你在这边,叫你捉摸不定,他们好暗中捣鬼,这样也是说不定的。”鹿儿笑道:“这一层姨太太倒不必过虑。因为徐先生派去的监视人很精明呢他们纵能瞒过我,也瞒不过他。不过据我看,这件事有多一半靠不住,将来掘出来,我们是白捡,掘不出来,我们也不必指望他。如今倒是有一桩事,我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要真能办一个水落石出,咱们老爷立刻可以升官,姨太太也可以随着发财,便是我小鹿儿,也要算有功之人,多少也可以沾一点光。不过这件事我可不敢向老爷去回,姨太太要能担任起来,咱们就办;你要不能担任,只好作为毋庸议,我也就不必说了。”樱花笑道:“你这小鬼真刁钻我有什么不能担任的你何必拿这反面的话来激我呢快快地说是什么事情,可得有凭有据,空放屁是不行的。”鹿儿道:“自然有凭有据,没有凭据,我敢说吗前几天我听老爷对姨太太说闲话儿,什么项大总统暗地里有交派,说是据公府的高等侦探报告,目前有什么军头,勾结关外的宗社党,想在北京起事,军人入党的已经有了不少,叫咱们老爷随时侦察,务须早早破获才好。这是我听老爷亲口对姨太太说的,不知姨太太可还记得吗”樱花道:“你莫非得着了什么消息吗快快对我说。我今天晚上便报告给老爷,叫他连夜拿人,别放跑了一个。这件事老爷正在发愁,恐怕总统催下来,无法交代。如果能从你身上破获,将来不但得一笔重赏,遇巧了还许保你一个官做呢”鹿儿向四外看了看,屋中并没有旁人,他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在樱花手中,说:“太太一看就知道了。”樱花在日本中学毕过业,又在中国住了十几年,汉文是很通的,拿过信来见信皮上写的是:“北京前门外粉房琉璃街二十八号冯宅收下,转交锡老爷次印文年台启”,下款落的是:“自吉林长春联缄”。樱花先问道:“你认识那姓锡的吗”鹿儿道:“我并不认识他。”樱花道:“你既不认识他,这封信怎会到了你手中呢”鹿儿道:“姨太太,你怎么这样啰唆你快看信里的事,管我认识他不认识他呢”正说到这里,忽然帘子一动,鹿儿伸手把信抢过来,仍然揣在怀里。原来是女仆郭嫂,来请示姨太太开饭不开,樱花说:“我不饿呢你快到老爷书房,打一个电话,请老爷今晚早一点回来,我有要紧的事同他商量。”郭嫂答应一声是,便扭头去了。鹿儿又把信取出,自己伸手抽出信瓤儿来,给樱花看,只见上面写道:文年仁兄大鉴:弟在此间,广为招募,入股者已有数百人,皆我族中之好男儿,急欲恢复旧业者。敬、恭两君,颇肯解囊相助,唯敬君甚窘,所助无多。恭君远在青岛,输送不易,弟之客栈,营业尚佳,然不过用作机关,以之挹注款项,购买利器,甚不可恃。吾辈旧店中,尽多热心伙友,望兄广为劝募,源源寄来。若各部中能有少半数入股赞成者,即不妨冒险一试,合族兴亡,在此一举,兄其努力为之。并会同福海诸君,暗中促进。唯马二人极狡桧,彼效忠当途,不能与我等并立,若令知之,即根本破坏矣再我之客栈,近又改名光福旅馆,取光复之义也。此信系托吉林解款弁兵科林布带来,送交冯家转递。彼为蒙古人,而忠于田家,决无二志。如有回信,仍可托彼带回,书不尽意,即请,忠安同盟弟联星举手。某月日。

樱花看完了这封信,却有点茫然,说:“人家这信上,并没有十分犯禁的语啊你怎么知道他是宗社党呢”鹿儿也不理她,先把信纳在函中,说:“姨太太你看不透,等老爷家来,你当面交给他,自然就明白了。老爷要问,就说是我在冯家门口捡的,我自有话回复。”

正说着郭嫂已经打电话回来,笑嘻嘻地说:“姨太太时气真好,老爷这就回来,因为今天太暖,老爷穿的灰鼠袍子,过于热了,想回家来换换衣裳,你及早预备下吧。”樱花连忙打开箱子取出一件库缎棉袍来,还不曾折好,吴必翔已经从外面进来,笑着对樱花说:“今天真热,你一定叫我穿皮袄,又老远地罚我跑一趟。”樱花道:“你不换衣裳,也得叫你早回来,我还有事呢”必翔一边脱衣裳,一边问她什么事,樱花向外一努嘴,鹿儿同丫鬟仆妇全退出去,她便将方才从鹿儿手中取过的信递与必翔观看。必翔抽出来看了一遍,立刻喜上眉梢,问樱花:“这一封宝贝信,你是从哪儿得来的真比那掘地的十万银子还值得多呢”樱花道:“既然这样,你就给我十万银子作代价,我再告诉你怎样来的。”必翔道:“十万银子,将来由大总统给你。我们如今先说正事要紧,这事少迟一步,就叫别人占了头功咧”樱花道:“这信是鹿儿拿来的,你一问他就知道了。”必翔忙招呼鹿儿,鹿儿进来,必翔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好孩子,你真是有心人,能够替主人分忧,我早晚一定提拔你。你可详细告诉我,这封信是怎么得的”鹿儿先请安谢过了,然后回道:“昨天我出城,到骡马市大街给姨太太买东西去,从粉房琉璃街经过,在一家门口拾得这封信。我看他内中言辞,仿佛很有关系,因此呈给姨太太,转呈老爷阅一阅。至于内幕是什么情形,连我也不知道。”必翔哈哈大笑,说:“你这孩子太精了你怕我怪你逛私门头,因此不敢明说,是不是啊”小鹿儿一听必翔这样问他,不觉吓得跪了下去,说:“老爷,小厮可不敢逛私门头,你这太冤枉我了。”必翔笑道:“你起来不用害怕。我决不怪你。”鹿儿站起来,在一旁垂手侍立。必翔道:“你那谎话只能瞒旁人,如何能瞒我呢粉房琉璃街二十八号是冯二混家里,我早已就知道,你那信一定是从她家里拾的。要在门口外,如何能到了你手里这必是因为那姓锡的也去逛私门子,他因走得匆忙,把信遗落在地上,被你拾了起来。你因看他是一个军人,便格外注意,把信藏在身边,因此才发现了这一种秘密,对不对啊”小鹿儿到此时,知道隐瞒不住了,便回道:“老爷真是明鉴万里。这事如同你亲眼看见一般,小厮也没得说了。”必翔才要往下再问,樱花早指着鹿儿的脸骂道:“你这该死的小鬼,竟敢钻狗洞,逛暗门子,真真的不要脸。等回头我非用鞭子抽你,不能出这一口气”吓得鹿儿直给姨太太磕头,央求饶了他。必翔道:“你先慢着管小厮,咱们办正事要紧。”又问鹿儿:“你可曾看见那个姓锡的吗”鹿儿回道:“看是看见了,他穿着一身军装,看肩章仿佛是一个连长。”必翔又问:“是他一个人,还同着有人呢”鹿儿回说:“只有他一个人。”必翔点点头,说:“你今天还得去逛一趟,要不然,他们丢的信,一定疑惑是你拾去。一有防备,就不好办了。”说罢取出四十元钞票来递给鹿儿,说:“你今天去了,只管放开手花钱,好稳住了他们的心。”鹿儿喜滋滋的,把钱票接过来,才要向外走,樱花喊一声:“回来”吓得鹿儿忙站住,垂手侍立,笑着问道:“姨太太还有什么吩咐”樱花冷笑道:“你这逛暗门子,算是奉了旨意咧我告诉你,今天晚上,给我早早地滚回来。如果过了九点钟,你提防着两条腿,我不把你打折了,你也不认得我是谁。”鹿儿笑道:“我一定早回来,姨太太自请万安。”樱花这才说一声:“你走吧”鹿儿匆匆地出来,暂且不提。再说必翔换好了衣服,拿着这封信,一直赴总统府。见了项子城,将信呈上。子城看完了,问这信是怎么得来的,必翔回说:“是职厅的高等侦探鹿得贵破了一个月工夫,贴上数千元消耗,同该军的人结交来往,乘锡某醉后用种种手段窃出来的。”子城听了大喜,吩咐先赏鹿得贵两万元,必翔代谢了。子城又吩咐传宣官:“快给禁卫军军统冯国华打电话,叫他马上就来。我有紧要的事,同他商量。”传宣官答应下去,打电话,眼前便引起了一段很大的风波。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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