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十分害怕,偏偏这个人从前同联星本有仇隙,如今在提督衙门又当着一份侦探的差使,联星此番回来,髽髻赵已经对他说过。他提心吊胆的生怕遇着了他,以后便有些摆脱不开,一切事全不好办了。却没料到才一出门,偏偏就同他撞在一处,这在联星的心里,得要怎样难过有心紧行几步,赶紧躲开他吧,岂不更露了马脚敷衍他吧,自己虽换了面目,却换不了口音。他同这个人曾在少林会中共事二年,彼此的口音全都非常熟悉,倘然一开口,立刻就能被他认着,再想逃都逃不开了。不开口吧,拉着糖筐子问价钱,却怎样的答复他呢联星也是急中生智便装聋装哑,只朝着他打手势,白瞪着两眼,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见。那个人却故意地逗弄,问了这一块,又问那一块,闹得联星心中非常急躁,却又不敢开口,只耐着性儿,对他装哑巴。后来还是小伶给解了围,他从后面假装着紧跑几步,故意提高了嗓子,喊道:“这个卖糖的哑巴老头子真可恨我们买你十块糖,统共才一毛二分钱,你为什么拿着两毛钱就走连那八分也拐去了这个说得下去吗快回来咱们得算算账。”一把揪住联星,一面却朝着那个人,假装才看见,说:“这不是黑二哥吗你怎么走到这里请家里坐喝茶。这个老头子不公道,快别买他的糖啦”那个人也忙着招呼,说:“赵老弟,许久没见,你们老爷子在家吗”小伶说:“才出门去了,你不家里坐吗”那个人因为小伶一打岔,不好意思再同卖糖的捣乱,便说一声再见,匆匆地去了。小伶却仍然拉着联星,说:“你多收了钱,得随我到家里,重新算账。你就是不吐钱,也得给我们糖啊”拉拉扯扯,一直把联星拉回家中。进了大门,又把门关上,方才说:“大叔,真险啊怎么这样凑巧,一出门就单单撞上他呢我看今天日子不好,别去冒这险了”联星也唉声叹气,仍随他走回屋中。髽髻赵见他爷儿两个又跑回来,也很诧异地迎着问道:“有什么岔头儿吗怎么又回来啦”联星一壁将面罩取下来,一壁跺脚道:“大哥,你看我们真真倒霉只怕大清朝的江山社稷也完全无望了。昨天咱弟兄还谈到他,就害怕得了不得,哪知今天一出门,他恰恰从门前经过。我还紧走几步,怕他看出形迹来,哪知他在后面追着我,死乞白赖的,非要买糖不可。看神气简直是故意同我捣乱,问了这一块,又问那一块,幸亏我一死地装哑巴你无论怎样逼迫我说话,我总是打手势,瞎哦哦,多亏老侄机警,算是替我解了围。要不然,这头一次出门,就怕要掉在网里。大哥你看险不险呢”
原来联星遇着的并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前十几回本书所说的那个黑巨鹰。黑巨鹰自从在天津唱新戏被警察厅使出人来大打了一顿,打完又办了一个押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的罪名,把他送回北京。他自从到京后,所有亲戚朋友全知他平素品行及在外边闯的祸,谁还敢亲近他他赊借无门,眼看着就要挨了大饿,后来实在无法,托人在某小班中,谋了一个乌师的职任,每天夜间,提着胡琴到小班中拉几出戏,得上三两块钱赏,对付着可以生活。这样干了一个多月,也倒觉着清闲自在,自以为可以在此终老了,哪知活该他时来运转,应当高升一步。这一天夜间,有一点多钟了,忽然来了一帮客,不但喝茶,还要听唱,茶壶先生只得去寻黑巨鹰,叫他快来拉戏。黑巨鹰已经睡着了,硬把他捶醒,叫他赶紧去。黑巨鹰满肚皮的不耐烦,无奈饭碗所关,怎敢说一个不字只得硬着头皮取下了壁上的胡琴,匆匆忙忙地随着茶壶赶到。才一进屋子,看见在座的人,他掉头又跑出去了。茶壶看他这种样子,诧异地一把手把他揪回来,说:“你跑的是什么叫你干什么来啦”黑巨鹰才一转脸,在座的一个客人,早立起身来,大声叫道:“原来是黑二弟,你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啦”黑巨鹰满面羞惭地说:“原来是文大哥小弟还拿什么脸见人这也是为生计所迫,实在无可如何,不然就得大口地挨饿。我也曾访过大哥两次,总是见不着。假如要见着大哥,无论奈何,也不至叫我落到这种样子。我今天实在是羞愧难当,所以才想躲避。大哥千万不要怪我啊”那个姓文的,便是前文所说同管天下伙吃伙骗的文伯泉。他现在已经钻进提督衙门,充了一名高等侦探,每月有二百块钱的薪水,专门给官府当走狗。什么革命党、社会党、宗社党,他是概而不论,一律减价出卖。有时候高了兴,还插圈弄套,栽赃诬陷,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全能做得出来。他逛班子也不是为取乐,是要在娼寮侦探一些消息,寻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好敲几个钱花,或是送到官府里,擎功受赏。他这次到小班来,仍然抱的是这种宗旨,却不料无意中遇着了黑巨鹰。他一见老黑立刻心中起了一种感触,感触着什么事呢原来此时他们侦探队中,正缺少几名能在下等社会奔跑的走狗,黑巨鹰恰恰合于此种资格,而且他又在穷困无聊之时,若能提拔他一下子,他当然死心塌地地给他们下力。想到这里,便表示出一种极惋惜、极关切的样子,先让他坐下,说:“老弟,你只管请坐。我们是老朋友,你就是落到沿街讨饭,我们也不能小看你。”又给两旁的客人引见,说这位是那马登云马二哥,现充提督衙门箭手;这位是高福延高三弟,现在警察厅侦缉队中当队员,全同我是换帖弟兄,算起来都真是通谱一盟不必拘泥。黑巨鹰这时才扭扭捏捏地坐下,文伯泉又问道:“老弟,你是打算在这里终老,托着一柄胡琴就了此一生呢还是别有打算呢好在哥哥不是外人,你只管披肝沥胆地对我说。”黑巨鹰被他这样一问,早已羞得满脸绯红,迟迟顿顿地答道:“大哥你怎么问到这个呢小弟要不是为生活所迫,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这样不知自爱。您如果有安置我的法子,就是牵马坠镫,我也乐意去。我想大哥也决不能看着我在龟窝里混一辈子,难道我真那样下流吗”文伯泉很高兴地说:“贤弟总算有志之士,目前倒有一个机会,不过能否成功,我还没有十分把握。”黑巨鹰不等他说完,便插嘴道:“有大哥为力,决无不能成功之理。就请您告诉我是什么事吧”文伯泉道:“不过是一点小事。我们北衙门里边,还缺少几位探腿。什么叫探腿呢就是专给我们侦探跑腿,每月的钱很有限,顶多不过三十元。可是将来很有希望,如果有成绩,有功劳,一步一步地向上提升,过一年半载,就许同我一样,不知你肯干不肯干”黑巨鹰道:“好极了我愿意干我一定愿意干就请大哥即刻把我带去到差,晚一步就怕被人夺去了。”伯泉哈哈大笑道:“你忙的是什么呢明天午后两点,你到提督衙门侦探处去寻我。我领你去见一见处长,这事就算妥当了。”黑巨鹰又深深请安谢了。
这时候天已快到三点,班子里的毛伙们,也盼望客走净了,他们好关门休息。偏偏这三个人同黑巨鹰越谈越高兴,总不肯走。他们本不是逛家,无论坐到什么时候,也休想花一个钱,如今又耽误了人家睡觉,大家恨得在屋外乱骂。好容易马登云说了一句:“咱们走吧”那两个才立起身来,慢慢地踱出屋外。黑巨鹰把三人送出大门,又回身进来。毛伙之中有一个新来的,不知深浅高低,便骂了一句:“什么东西一个钱不花,充的哪门子有鼻子有眼的兔儿爷呢”哪知他这几句还不曾说完,热辣辣的脸上早挨了一巴掌,紧接着就听黑巨鹰骂道:“混账浑蛋瞎了眼睛你也不看看三位是什么人物,回头把你送到北衙门,先打二百军棍,再罚五个月苦力,看你还骂人不骂人”大家见黑巨鹰这样,不约而同地嚷道:“反了反了你也是我们一伙的人,怎么倒向着客人打自己,这还了得吗”黑巨鹰听毛伙把他认作自己,那气儿益发按捺不住,索性大声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一群虾兵蟹将,穿黑挂甲的臭货也配跟我论自己,先拿镜子照照,再张你们的龟嘴还不迟呢”他自顾这样一骂,哪知更犯了众怒,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上手,说:“你也不用骂我们是龟,我们先把你的龟盖捶碎了再说。”黑巨鹰虽然练过五虎棍,会几招儿把式,但是也敌不过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大家你一拳我一脚,早把他打倒在地上。又有两个小伙子,扯着他的腿,非要劈他不成。此时黑巨鹰也撑不住了,又是哭,又是喊,又是央告,胡同口外的警察闻声而至,大家方才住了手。警察问他们因为什么打架,黑巨鹰便说自己是北衙的侦探,因为来这班子里采访案件,他们不放我进门,因此口角打起架来。那些毛伙说:“老总别听他胡说他是我这班子里拉胡琴的乌师,便敢假充侦探。方才他口出不逊,骂我们大家是龟。请老总想一想,我们是龟,他又是什么呢大家实在忍不过,这才教训他。”警察哈哈大笑:“你们这一群乌先生,闹了个翻江搅海,真真可笑那小子拉胡琴不是一天了,怎么今天又升了侦探探什么呢莫不是你们这窝里出了凤凰,用他来探蛋吗再不然是你们的翠姑娘嫁了提督大堂,念他平日拉胡琴教戏之功,特特提升他做侦探,也是有的。”巡警信口开河的一阵取笑,黑巨鹰虽然气得直鼓肚子,却又不敢同巡警翻脸,因为眼前还得用他保护,再把他招恼了,岂不更要吃苦只得耐着气儿,来一个溜之大吉,从地上爬起来,连大气儿也没敢出,胡琴也不要了,一瘸一点地回下处睡觉。
第二天午后,去寻文伯泉,领他见了见处长,居然相中了,每月批二十五元的薪水,暂充下级侦探。从此黑巨鹰扬眉吐气,在小班里很逞了几次威风。毛伙晓得他果真升了侦探,当然也存一点戒心,大家凑了几个钱,托人疏通,给他贺喜。他把钱收下,这才心平气和。这时候严缉联星的公事,已经由总统府发下,如提督衙门、警察厅、执法处、京兆尹公署,全都接到了。各堂官当然秘密交派,叫属下侦探注意联星的行踪。其余的衙门倒还不十分上紧,唯独警察厅与提督衙门,一处是有侦缉队,一处是有侦探处,那些当侦探的,一个个摩拳擦掌,全想夺这个头功。尤其是黑巨鹰,他从前同联星认识,又因为联星在少林会中曾当着众人把他打倒过几次,因此怀恨在心,老想得着机会报复报复。此次严拿联星的公事传到他耳中,当然特别高兴,便在处长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对于缉捕联星的事,确有十分把握。处长自然是欢喜,便着实奖励了他几句,并给他下了一张手谕,到了紧急之时,可以持此手谕,招呼警察同队兵临时帮他的忙。他有了这手谕,益发如虎附翼,更专心致志地要使此事在自己手中可以完全成功,于是开始了缉捕联星的工作。黑巨鹰自奉了命令,他便一个人不辞辛苦,终日跑遍了内外九城,想捉拿联星。他从髽髻赵门前经过,忽然灵机一动,心说联星同髽髻赵是把兄弟,说不定就匿藏在他家中,我倒不可不特别注意。哪知他心里正在想,赵家的大门已经开了,他立刻凝眸注视,哪里有联星的影儿原来是一个老迈龙钟的卖糖老头子。他总觉着有些奇怪,怎么卖糖的会从他家出来这其中或有一点线索,我不免加意地试探一番。因此他便借着买糖为由,故意同那老头子捣乱,意思是想从他口中套出几句话来。偏偏遇着了哑巴,而且还是聋子,空费了半天劲,何曾发生一毫效果他心里正急着,小伶却跑过来,说了这一套,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好点头告别。小伶二反投唐,又把联星拉回家去,也不敢再出门了。
黑巨鹰一个人回了侦探局,思前想后,总有些委决不下,又后悔在赵家门口不应轻轻一走,当时要探一个水落石出,也不枉遇着这种机会。我明天午后,仍然得探一探,这次再探,却不可离他的门口太近了,他们要有秘密举动,一定防人看见。至于我,尤其在他们严防之列。我必须寻一个影身的地方,能看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我,才能够得着真相。第二天他早早就起来,一个人跑到髽髻赵住宅的左近,调查了一番。无意中却见他胡同口外,有一座小清茶馆,并且临街还有两间小楼,他看了,不觉大喜过望。在左近吃过早饭,便钻进小茶馆里边,一直上楼,在紧靠楼窗的一副座头上坐下。茶博士过来,问他喝什么茶,黑巨鹰说喝香片,茶博士给他沏上来,笑嘻嘻地说:“二爷今天来得正好,我们这茶馆里今天约有子弟八角鼓,唱单弦的、说快书的,玩意儿好得很呢”黑巨鹰也乘势说:“好好我今天很有工夫,大可在这里消遣一天了。”又过了一会儿,果然陆陆续续地又来不少茶座儿,看神气全是为听唱来的。黑巨鹰的座头上,又添了两位,一位像是从乡间来的富翁,因为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华丽,却不合时,并且顶上还戴着一条发辫;那一个却带着几分流氓气,穿的衣服很不规则,看神气像是个市井无赖。两人并不是一伙,一个坐在左边,一个坐在右边。黑巨鹰坐的是正面,彼此也不打招呼,个人喝个人的茶。少时八角鼓上场了,先唱了一回五圣朝天,又紧接着唱胡迪骂阎,大家凝神静气地听唱,黑巨鹰却直着两眼向楼窗外观看。此时天有一点多了,忽见胡同口里走出两个人来,正是昨天那卖糖的哑巴老头子,后面跟定的却是赵家小伶。黑巨鹰看见这两人,仿佛得着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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