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子怎样进行呀”卓先道:“进行并不甚难,不过在本党中,得给我一种名义,然后我在外面,才能下手。不然恐怕人家不信呢”玉环笑道:“这个容易得很。北京民党支部干事,我当时就可以委派你。”卓先听了连忙立起身来,深深地请了一个安,说:“谢部长的栽培”请过安后,他自己又觉着不是滋味,民国之中,哪还有请安的礼呢于是又重新鞠了一个九十度折角的躬,改了口,说:“谢谢大哥的委派”玉环见他这种情形,心里觉着好笑,但是又不能笑出来,恐怕卓先面子上不好看,只淡淡说了一句:“自己弟兄,谢什么”可是紧跟着又追问:“你的款究竟用什么法子去筹呢”卓先道:“这事说破了不值半文钱,现在满清亲贵除去真有钱的已经迁往天津、青岛,托庇在外人羽翼之下,那是不必说了,下剩不能迁居的人仍然住在北京,他们终日提心吊胆,非常的害怕,怕什么呢就是怕民党一班人敲他们的竹杠,他们总认定了民党是种族革命,对于满人丝毫不肯留情的,所以连大门也不敢出,总怕民党抄没了他们的财产。前天有一位满族世家,把臧疯子接了去,当祖宗一般地供养着,其心虚胆怯的情形真是可笑已极大哥请想,现放着这种肉脑袋,要不结结实实地啃他几口,不是冤枉吗”卓先说到这里,玉环便赶进一步问道:“这样说,三弟一定是尝着甜头了”卓先听他这样问,不觉后悔自己说话太猛浪一点,连忙掩饰道:“有甜头如何能叫我得着呢我在党中,并没有一点职务,他们如何信得及所以我要求大哥给我一种名义,就是为同他们好接洽,好给二哥筹那一笔巨款,好办选举。但是还有一件事,得要求大哥,你是支部部长,当然有任命职员、聘请顾问之权,小弟此番出去凭什么要人家的钱呢当然是得有交换条件了。凭我们一个穷党部有什么宝贝东西可以同人家交换呢当然是一种空名义了。这种空名义,在我们看着,原是一钱不值,然而他们得了去,便是千金难买的护身符。这其间价值高低,当然也得有等次,有标准,然后我才容易向他们说话。比如顾问是多少钱,参议是多少钱,干事评议是多少钱,甚至一个空头党员,也不能白了,应当收多少钱,大哥也得略略地对我说一说,我心里有个标准,临机应变,大致总差不多。不然的话,我将何所适从呢”玉环听了,却假意踌躇片刻,方才答道:“老弟你虑得固然很周密了,但是据我想,咱们自己弟兄,何必这样认真难道说我还有什么信不及你的地方吗自然是多多益善,你可以因势制宜,全权办理,也就不必再列价目表了。”玉环虽然说得这样圆通,怎奈卓先恐怕将来落外言,一定催着玉环非说出一个价目不可。玉环笑道:“你既然一定叫我定价,我就随便谈一谈吧。不过这个价定得公道不公道,适用不适用,你只管斟酌着办,我决没有什么成见。”卓先道:“那是自然,还用大哥吩咐吗”玉环道:“顾问三千,参议一千五百,评议五千,干事呢似乎一万不能打破。至于空头党员”这个“员”字才说出口来,忽见帘子一掀,金喜从外边进来,笑着问道:“你们发财了吗什么三千、五千,一万不能打破这一说,洋财很多了,我正发愁年节过不去,没钱还账呢这一来,可以朝着你说啦”她一边说着,一边向玉环嬉皮笑脸地撒赖,把两个人的话头也打断了。卓先只得敷衍她,说:“你放心吧,柏老爷有的是洋钱,你拉上三千五千的账,到时候准有人替你还。但是可有一件,除去柏老爷,不准你再留第二个人,这个你能做得到吗”金喜把嘴一撇道:“我爱留谁就留谁,用得着你吃飞醋吗”玉环鼓掌大笑道:“好好碰到钉子上了。老弟你哪里知道,我这大黑脸,只有拿钱的资格,没有被留的资格。要想被留,脸上得有天然的雪花膏。”金喜听他这样说,立刻扑过去要打他,又要撕他的嘴,卓先笑着阻拦,二人胡吵了一阵,方才罢手。看一看时刻已经不早了,卓先说:“方才大哥说过了,大致也就是那样吧”玉环道:“好好老弟看着去办。天不早了,我也要回党部,你请便吧”卓先答应一声先走了。
他回到家中,心里盘算,明天先去寻谁接头呢思索了半夜,忽然灵机一动,如此这般,我必须先找两个秧子,搪一搪头阵,真有钱的亲贵是都走了,其余有几个又都被恒石风包办了去,哪有我下手的地方我必须以偏师制胜,寻两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第二天吃过早饭,坐上包车,先到东城金衣胡同拉宅,拜他家的七爷。这位拉七爷,你们以为是一位少爷吗原来不是,她乃是一位千金小姐。既是千金小姐,为什么又叫爷呢殊不知在北京旗宅门中,却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旗宅对于公子小姐,普通的称呼,叫作哥儿、姐儿,但是这种称呼,只限于未及岁的童年,要在十五岁以上,就不适用了。一过十五岁,便呼为“儿爷”,然而儿爷的称呼,并不限于男性的公子,连女性的千金小姐,也统同包括在儿爷之内。因为旗人的行次,是男女同排,比如有兄妹两人,兄是大爷,妹妹便是二爷。到了大宅门中,多半都是小姐当家,还有终身不出嫁的,一切穿衣服举动应酬,全是贵公子的派头。要初次见面,决看不出她是一个女性来,这是旗族惯例。那拉宅是北京有名的旗族大家,这位七爷的祖父、父亲,全做过中堂,遗留的财产很多。到了七爷这一辈,只生她兄妹两人。她哥哥大排行第六,也曾做过工部郎中,可惜二十几岁就故去了。虽然生了一男一女,年纪都很小。他那夫人又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因此家中的事,全由七爷主持。她自誓不嫁,情愿守一世童贞,照料她的侄男女。她的穿衣服谈话,完全与男子相同,梳一条大辫子,把帽子向前戴着,除去知底的,谁也不敢说她是一位女公子。她的为人非常精明,无论宅里宅外之人,一个铜子的事,休想欺蒙得过。她终日持筹握算,对于进款,一个钱的亏也不吃,但是过日子又非常的精细,甚至连买菜全不假手厨房,总是她自己提着菜篮,亲自到菜市去买。为一个铜子的价值,也要争两刻工夫,因此市面上没有不认得拉七爷的。纯卓先在某宅堂会上曾同她见过一面,她向卓先打听革命的事情,卓先对她说:“不用害怕那一群革命党我都认识他们,将来缓急之时,自请寻我,我自有法子对付他们。”在彼时这一套话,不过是随便拉拢,倒没有一定要敲竹杠的意思,却没想到如今竟用着了。
他来到拉宅,把名片递进去,不大工夫,家人高声说:“请”卓先随着他,来到小客房。是两间明着,里面陈设得极其幽雅,紫檀的条案上,放着一座哥窑瓷瓶,当中是一架汉鼎,那一边放着大理石心的镜屏,墙上挂着慈禧太后御笔“福”字,两旁是光绪皇帝御笔对联。卓先因为这几个字不敢坐下,在桌子一旁垂手侍立。不大工夫,拉七爷出来了,穿一件山东平丝布灰色棉袍,外罩一件青绮霞缎背心,足着武备斋短靴,头顶六瓣青缎小帽,帽上镶着一块很大的双桃红碧玺,风度翩翩,真是一位浊世的佳公子。两人一见面先请过安,拉七爷便拱他上座,卓先再三逊谢,说:“屋里有先皇、先后的御笔,我怎敢僭坐”拉七爷大笑道:“难为先生,你还自命为革命巨子呢如今连满清全推倒了,还讲什么御笔不御笔你只管坐下谈吧”卓先这才坐下,先问:“七爷近来做什么消遣,常到南城外去吗”拉七笑了一笑说:“十几天没出城了,还是前半月,因为李库儿唱全本带头的战太平,特去听了一回,以后总没有去。”卓先道:“库儿唱别母乱箭,七爷曾去听吗”拉七道:“那一天我倒很想去听,只因革命风声太紧,也作罢了。”卓先笑道:“谁说不是呢唱宁武关的那一天,恰是山西宣告独立的那一天,你说巧不巧呢莫非我大清的气运真该尽了”拉七爷长叹了一口气,说:“本来也难怪。你看近来的亲贵,闹得还像话吗他们整天价逛小班子,唱票戏,一点正事也不做,等把祸酿出来,自己又没有能力去担当,却请出汉奸来,掌管国事,如今索性把革命党全引到大门里头来啦我看从此以后,我们旗人再想过踏实日子全不能够了。你以为我这话对不对呢”卓先听他这样问,知道有机可乘,便打进一步说道:“七爷你说的何尝不是。不过我们旗人,将来也要看身份的大小定前途命运的好坏。比如那些吃钱粮做小生意的穷旗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受不着一点影响,不过仍然过他的穷日子罢了最可虑的是一班贵族世家,平日再担着一个有钱的名儿,这时候还能逃得开吗”他这几句话,当时就把一位拉七爷说得毛骨悚然,连脸上的颜色都变了,但是仍极力镇定着,问卓先道:“纯先生,你常在外边,可听见有什么风声吗”卓先却故意做出很为难的神气来,仿佛要说又不肯说,拉七爷急了,说:“你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犯踌躇呢难道还有碍难说不出口的事吗”卓先咳了一声,把手中的烟卷放在烟碟里,郑重地说道:“我说这话,七爷可不要介意,说我张大其词跑来吓唬人。我这次来,实在是发于良心,不忍眼巴巴地看着咱们旗人叫他们当着鱼肉来吃,所以特地送一个信,好请七爷事前有一个防备,免得临时措手不及。我也实在因为七爷是咱们旗族中的出色人物,非一班亲贵子弟可比,士为知己者用,因此不避嫌疑,来送这个信。要放在旁人,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拉七爷道:“纯先生,你这番意思,我很感激。不过内幕究竟是什么事情,还请你直截了当地说一说吧”卓先道:“七爷总许知道,如今民党在北京成立了市党部,这已经不是一天了。党部的首领是田通、柏玉环,这两个人,我在东洋时候同他们是磕头弟兄,虽然后来宗旨不同,到底当年的情义多少总还有一点。所以自他们到北京,我便竭力拉拢,感情总算是恢复了,所以我说的话他们倒还肯听,因此无形中化解了许多事。每逢谈到旗人身上,我总说有钱的多已迁至外埠,现在北京的很寥寥了,因此他们倒还不曾想什么主意。哪知近日来了几个党员,听说全是从广东总部派来的,要在北京监视一切,也不知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调查得来,所有北京的世家大族,谁家中趁多少钱,有多少产业,全都造成一部清册,将来要挨着个儿地实行检举,最少限度,还要值百抽三十,差不多就得对半平分。所有的钱,作为提倡民生、赈济灾区之用。他们那一本册子,我已经见着了,许多亲友都在上面列着,我也不能细述。只有拉七爷府上是我最注意的,我看见他下面所标的数目就着实吃了一惊,当时虽然不曾发言,回到家中,却一宵也不曾睡着,翻来覆去替你打算,却始终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所以今天草草吃过早饭,便跑来寻七爷,给你送个信儿,趁早想法子,别等他寻上门来,如果寻上门来可就不好办了”
旗人向来胆小,何况拉七又是一个女子,怎禁得卓先这样恫吓,早已吓得粉面焦黄,战兢兢地问道:“你、你、你纯先生,可看见他那册子上全写的什么话数目一共有多少”卓先道:“你府上的标数是最多了,不动产有八百多处,现金有五百多万。”拉七不等他说完便跳起来喊道:“岂有此理我家里哪有这许多财产简直是开玩笑了”卓先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不过他们既这样写,我们就得想一种对付的方法,你要同他们讲理,他们还是讲理的人吗”拉七为难道:“有什么法子可想呢”卓先道:“我倒想了一条妙法,最好是请七爷入党,你能够加入公民党内,便是一家人了,他们也当然不好意思再来敲你家的竹杠。你想这法子好不好呢”拉七很高兴地说:“这法子果然妙极,但我总是一个女流,他们肯要我吗”卓先哈哈大笑道:“我们公民党内是男女平权,你没听说沈培贞、蒋子英,全是党中的健将吗就连我们旗族中的宝书方,近来也加入了。七爷要是肯入党,将来你的名誉地位还愁不高出她们三人以上吗”这一说,拉七更高兴了,说:“明天我就去入党,你看怎样”卓先又做为难的样子来,说:“入党固然很好,但是还有种种的手续,缺一样也不成呢。”拉七问他什么手续,卓先道:“头一件得有本党二人以上之介绍,还得资格甚深、名望素著的,才能够入选,七爷可有这种相当介绍人吗”拉七仰起头来想了想,说:“我从来同他们没有一点交际,哪里去寻介绍人呢也罢纯先生算一个吧,那一个可实在想不出人来。”卓先道:“论资格我也够不上当介绍人,不过既是七爷的事情,无论如何,我总破除情面去说。只要那一位是个很有资格的,对付着把我加入,也就没得说了。”拉七忽然一拍桌子,说:“有了有了方才纯先生不是说过,现在北京支部的正、副部长,什么田通、柏玉环,全是你的把兄弟吗那么,你就求一求他二位作保,岂不是近水楼台,并且资格也比旁人高,你看好不好呢”卓先听她说到这里,心说这送到老虎嘴里来啦净等着吃肉吧。便郑重其事地对拉七致辞,说:“七爷这主意,固然很妙,但是您还不明白内幕的情形。田、柏两人,虽是我的同盟兄弟,然而两个人的脾气迥乎不同。柏玉环是一位好好先生,无何不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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