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踱来踱去,想他那发财的主意,忽见家人高贵拿进两张名片来,全是请看病的,他心说这也不错,先把八块钱拿到手再说。接过名片一看,一张是王者基,现任翰林院编修;一张是龙子春,现任掌江南道监察御史,他心中称量还是龙都老爷阔,我先到他家。这两家全是派车来接,王家是人力车,龙家却是马车。灵光出得家来便一直上了马车,王家的家人孙升哭着喊着地说:“徐老爷,先到我们公馆去吧我家老爷得的是急症,您去晚了一步,就活不成啦”哪知龙宅的家人冯贵说得更好:“我们老爷快咽气啦比你家还急呢”灵光也不理他们,只催着赶马车的快一点,一摇鞭子,早出了胡同,走远了。孙升在后面追着,又哭又叫,灵光才叫停住车,告诉他:“从龙宅出来就到你家去,你快回去吧”孙升无法,只得恨恨地骂道:“人说当医生的最势利,看起来真是一点不错啊”
灵光来到龙子春家中,只有子春的哥哥龙子敬出来招待,把灵光一直陪到卧房中,见病人躺在床上,口中流沫,两眼上翻。灵光说去诊脉,诊了很大工夫,方才皱着眉向子敬道:“都老爷这是急气上攻,痰迷心窍,必是同人怄气,受了过大的刺激,看神气还危险得很呢”几句话说得子敬流下眼泪来,说:“徐先生,你真是华佗再世,扁鹊复生,可怜我们家门不幸,竟出了这样无耻的妇人,舍弟闹了一个人财两空,他怎能不得急症呢先生要不嫌絮烦,容我把事的经过详细对你说一遍。”
灵光虽然上了年纪,对于女色,还是非常爱好,他一听见无耻妇人四个字,就恨不得知其究竟,偏偏子敬这样说,恰是投其所好。面子上还带出庄重的神气来,说:“这个是当然的,常言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你详细说了,我也好下药治病。”子敬于是又把他陪到小书房中,详述这一段家庭历史。
原来龙子春自从上次与纯卓先、恒石风一干人开会之后,他知道纯、恒两人,全与民党有些联络,此番国会选举,他们全有当选的希望,自己也不免见猎心喜,想要弄一个议员当当。一者有了护身符,免得受排满的影响;二者借议员做一条终南捷径,将来还可以运动升官。这种打算,未尝不善,只可惜有一件事不如意:他在家庭中并没有财政权。原来子春是中年断弦,续娶了一位夫人燕氏,是做过青州副都统燕喜的女公子,因为父母钟爱,留到二十六岁,还不曾出阁。后来为什么要许给子春呢因为燕喜在青州府克扣旗饷,被御史延福知道了,一定要递折子参他,子春竭力疏通,由燕喜送了一份厚礼给延福,暗中将此事消灭。燕喜保住了功名,对子春当然感激得五体投地。偏巧这时候恰赶上子春断弦,便有人给撮合,将这位燕小姐许给他作为继室。燕喜老两口子极端赞成,唯独小姐本人却有些不乐意。她说:“龙御史的职官名望,固然很好,但是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差不多比我的年岁大着一半,我为什么嫁一个老头子,牺牲这一世的幸福呢”后来有人开劝,说子春的年纪虽然大点,但是他的面貌还很漂亮,更兼前妻没有子女,也吃不着什么累,这才说活了心。订亲之后,两个月便嫁过来,夫妻很是和睦。更兼这位燕小姐,天生的轻盈袅娜,在未出阁前就有了绰号,叫作赛飞燕。子春得了这样一位美貌夫人,真是说不尽的愉快,顶在头上怕歪,含在口中怕化,不知怎样地奉承才好。上回书中,他到上海去参与会议,曾敲了海亮的竹杠,给夫人买了赤金手镯、钻石戒指,足值四五千块,带回北京来,交给赛飞燕,当然是欢喜,面子上待子春的爱情,格外美满。哪知骨子里却有了问题。
原来子春在上海住了一两个月,这位夫人因在家中寂寞,不时到南城外去看戏,这时候北京的戏园子,已经开了禁例,准其妇女随便入场,所以赛飞燕得了这机会,便天天以听戏为消遣。此时天乐茶园新来了一个角色,叫作小桂红,原是一个唱秦腔花旦的,又兼能串演皮黄武小生,长得非常美丽,又兼武功很好,能摔能打,并且是从外江来的,戏衣行头,尤其鲜艳。这位燕夫人看了他几回,居然看上瘾来,每日吃过早饭,非到天乐听戏不可。过了十几天,两人眉来眼去,俱都有情,便由目语一进而为口谈。赛飞燕请他吃了两回饭,小桂红便放出唱花旦的手段来,极力勾搭,两人以后便结了不解之缘。后来龙子春回京,面子上虽不能不避讳一点,然而三天两头地仍不断到南城外寻欢。子春心中不乐意,面子上却又不敢说什么。外面已经有点风声了,子春的哥哥子敬倒是很正派的一位道学先生,他听见这个风声,便来寻子春。他弟兄两个,本是分居另过,龙子敬在理藩部当着一份笔帖式,对付着还能过度,轻易不到子春家来。这一次,实在是因燕氏在南城外的声气太大了,再也按捺不住,只得来寻子春。乘着弟妹不在家中,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不过是叫子春管束管束,不要常放她到外边去。哪知子春不但不肯听哥哥的良言,反倒疑惑是挑拨他夫妻的感情,话里话外,很嫌子敬多事。又夸赞自己女人是名门淑女,纵然天天到南城外游逛,也决然不会发生意外。子敬听兄弟这样说,这一气非同小可,赌气一甩衣袖,就出门去了,连第二句话也不曾说。晚间燕氏回来,子春反倒把哥哥的话对女人说知,燕氏跳着脚大骂一阵,到底她心里打算,这事已被外间知道了,倒得早早想法子,离开这老东西,随我那意中人远走高飞,图一个白头到老,也不屈没了我这样人才。便连日计划这件事。恰赶上国会选举,子春一心想当议员,只可惜没有这块本钱,家中仅只有几所房子,一时如何能卖出现款只剩了几百元,哪里济得事。便想到他夫人的金钻戒指首饰,可值四五千元,如果变卖了,足够运动买票之用。但是这些东西全是夫人心爱之物,如何张口向她要呢直为难了一两天,方才委曲婉转,先说议员的种种好处,自己当了议员,将来可以做大官,你便是掌印夫人,无论想什么好衣服、好首饰,全有人给送了来,说得天花乱坠,把赛飞燕说高兴了。然后才慢慢说到借她的戒指钗钏,暂时变卖了,好运动议员。在子春想,十分之中总占八九分不肯承认,哪知结果竟出他意料之外,燕氏慨然允许了,说:“我的东西,也是你的东西,何况为运动升官,尤其应当帮你的忙。不过我得要求你一件事,你如果承认了,我这东西才肯拿出来。要不然,只好作罢”子春问她是什么事,赛飞燕说:“自从革命军成功,改了中华民国之后,外间传说,凡八旗做官有钱的,一律都要查抄家产,我想咱们家虽然称不起有钱,到底我那一盒金钻首饰也值四五千元,要凭白叫他们抄了去,岂不可惜因此便存在我的一位义姐妹家里,她是汉人,决能保一个平安无事。”子春问她义姐妹住家在哪里,姓什么,做什么职业,燕氏回说:“住在顺治门外五道庙街,姓马,她丈夫在军界做事,当过军需长。家里很有钱,从前我在青州府时候同她做过街坊,彼此就很要好,如今无意遇着,彼此结拜,十分相契。因此我才把金钻首饰存在她家里,这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子春此时,但求夫人肯帮他忙,就无何不可的,哪里还敢再求一切。燕氏见丈夫已然听信她的话,便再进一步要求允许她住在义姐妹家中,三天以内,我准把金钻首饰带回,子春也慨然应许了。从这一天晚上,燕氏便公然住在南城外边,一夜未归。第二天又等了一天一夜,仍然杳无音信。直到第三天晚上,忽然来了一个中年男子,手中提着一个花梨木的小盒,送来子春家中。说是龙太太叫送来的,务必交在龙老爷手中,太太并带话来,说是钥匙还在她本人身上带着,今天马太太请客,如果散席早,必然回家,要是散得晚,只好等明天吃过早饭再回来了。子春接过这个木盒儿来,觉着里面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便欣然收下,并赏了来人一块钱。说:“你回去对太太说,我已经收到了。今天晚上,但能早一点,总是请她回来才好。”来人谢过赏,连声答应着便去了。子春手把着这个盒儿,只等夫人回来,好开取金宝。哪知整整等了一夜,哪有一点踪影。直到大天明,还不曾合眼。等太阳出来之后,已经困极了,合上眼睡着,这一觉直睡到过午方才醒来。睁开眼看只有女仆杨嫂侍立在一旁,子春喝道:“太太回来,你也不叫我,快把太太请来,我有事等她呢”杨嫂直着眼问道:“太太在哪里”子春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怎么问我难道天到这般时候,太太还不曾回来吗”杨嫂听老爷骂她,心中很不耐烦,说:“这事真奇了我又不是瞎子,整个的活人回来会看不见老爷梦中看见太太,醒了却向我要人,我又朝谁去要呢”一席话把子春堵得无言可答,只有跺着脚骂太太不是东西,两天三夜地去闯丧,也不管家里有事没事,怪不得人家说她不安分呢杨嫂这时候却连连向他摆手,说:“算了吧老爷只顾骂得痛快,倘然太太这时候到了,听见一言半语,这个饥荒,只怕又打不清。”子春果然不骂了。偏偏这时候就有人拍门,杨嫂道:“我说什么来着”三步并两步去开门,这里子春忙沉下气去,赔出一副笑脸来,专预备欢迎太太,哪知结果竟大失所望,原来是纯卓先、恒石风两个人,来寻他商量进行选举的事。杨嫂把他们让至小客厅,上来回话,子春无精打采地提着小木盒出来会客。纯、恒两人,见他抱着一个木匣子不肯放手,直眉瞪眼的,所答非所问,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去了。子春看看天已经大平西,还不见太太回来,可真有点急了,难道说今天还有人请客不成继而一想,也许因为今天晚上广德楼有夜戏,她们妇人家全是爱看戏的,一定同她那义姐妹到广德楼看戏去了,我何妨亲自去寻一趟,如果见着,便可以一同回来。后来又一想,还是不妥,她同着一班女朋友,我又不曾见过面,要贸然跑了去,拉她回家,岂不有伤她的面子她要顺顺当当地回来,固然没得说了,她倘然要翻下脸,当着大众面前,给我一个不下台,我岂不是自讨无趣子春想到这里,忙把寻访太太之议即刻打消,仍然耐心等候。哪知从掌灯后直等到天明,还是没有影儿。
第二天早晨,子春可真急了,对着木匣儿咬牙切齿地说道:“对不起我可要劈开你了不是旁的,这选举事一刻千金,要一定等她回来再开,岂不误了我的大事”随叫杨嫂取了一把切菜刀来,将锁头砍掉,将木匣盖儿也劈去半边。匣儿是开了,子春的脸也白了,两眼也直了,哎呀一声,几乎晕厥过去。幸亏杨嫂在一旁把他扶住,偷眼向匣内窥看,哪里有什么金珠首饰,原来是几只铜仿圈,几根铁钉子,还有几个破铜顶针。子春坐在床边,半晌才缓过这一口气来,抬头看了看杨嫂,羞得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倒是杨嫂识趣,忙替解释道:“老爷不要着急,我想这多半是太太开玩笑,故意戏耍老爷。你不信,自己到南城外,一见着太太就知道了。”子春此时正在迷着心窍,一听杨嫂这样说,立刻便信为千真万确,说:“你的话很对,我想太太也决不能这样荒唐,一定是拿我开心,好叫我亲身去迎接她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城去。你同孙升好好地看家,少时我同太太回来,还犒赏你们呢”杨嫂高声答应,说:“谢谢老爷您就赶快去吧”好在子春有包月车子,车夫高二拉他直出南城。在路上子春问车夫:“你必知道太太的朋友住在哪里。”高二说:“我不知道。太太向来出城,只叫我送到戏园门前,从来不用我接,她总是自己雇车回家,我怎能知道她朋友的住址呢”子春只得叫他拉至五道庙街,自己去寻找。但是大海茫茫,怎么一个找法呢忽然灵机一动,这条街上有一座福源居,是个山东饭馆,我也曾在那里吃过几天饭,同跑堂的于三很熟,我何不到那里吃早饭,顺便向于三打听打听,他一定知道。想到这里,便叫高二将车停在福源居门前,自己一个人走进去。
此时还不到十一点钟,才生火不大工夫,并没有一个饭座儿。子春忽然走进来,于三眼快,早迎上去,笑道:“都老爷起得真早,您昨天晚上,多半是住在南城外了,快请楼上喝茶吧”子春上楼寻了一间很小的雅座,于三沏上一壶上好的小叶香片茶来,笑嘻嘻地又问道:“都老爷饿不饿你要不饿,就慢慢先喝着。”子春随便要了一壶酒,两样现成的凉菜,自斟自饮地向于三问道:“你们这街上,有一家姓马的,你可认得吗”于三笑道:“我的都老爷,您要打听别处,我许不知道,要提这五道庙本街,我可以称得起是地理图了。姓马的从来没有这一家,倒是有一家姓牛的。”子春问:“姓牛的做什么”于三笑道:“唱二花脸的牛春化,谁不知道”子春连说:“不对不对我问的是姓马的,并不是姓牛的,你不要胡拉混扯。”于三想了想,说:“许是姓冯的吧二马为冯,或者他不肯露真名实姓,就改姓马,也许有的。”子春道:“你们这一条街上,有姓冯的吗”于三连说:“有有鼎鼎大名的冯黑灯,谁不知道”子春道:“什么冯黑灯可是唱大花脸的冯黑灯吗”于三道:“正是正是都老爷问的多半就是他”子春把脸一扬,说:“算了吧始终离不开唱戏的,我寻他们做什么”于三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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