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由联桂出名告发,下边写上年、月、日。你签名盖章,交我存执,才算完了你的手续。你连同先说的两个条件,快快写给我,我还急等到执法处看我哥哥去呢”卓先到此时,只有受人摆布,哪有丝毫挣扎余地,硬着头皮,先签了一张八百元支票,是正金银行才从拉宅提去的存款。紧跟着又向饭馆要了两张八行信纸,遵照联桂的意思,先立了一张每月还款三十元的借据,又写了一张替人当孝子的愿书,全都签上字,盖过章,双手奉与联桂。联桂看了看,并无错误,一律收在自己衣袋中。笑向卓先道:“还得破费你你给饭馆留两块钱再走。”卓先真听说,果然给留下两元。会英楼的堂倌拿起两块钱来,也不知谢谁才好,心说这两个人一定有神经病,跑了来,既不饮酒,也不吃饭,嘀咕了半天,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临走却给了这许多的小费,照这样的照顾主儿,每天多来几个,我们当堂倌的岂不大走幸运他这样想着,两个人早已下楼出门去了。
卓先如遇了赦的囚犯一般,招呼过他的车子来,跳上去便要走,联桂喊道:“且慢,你可记住了明天早晨的差使,倘或脱班不到,把柄在我手里,咱们这场官司,还是在这里打,你留神好啦”卓先连连答应,说:“我一定言而有信,你自请万安”联桂点点头,这才放他去了。自己却进了执法处,门岗拦他,他说:“我叫联桂,是联星的弟弟。今天枪毙他,我当然来收尸。并且求一求你们长官,在他未毙以前,容我们弟兄见一面,这是当然可以允许的。求你们哪一位替我回禀一声吧我在禁卫军当连长,咱们彼此都是弟兄,你二位一定肯帮我这忙的。”卫兵听他这样说,立刻把他让进门房,说:“联老爷你稍候一候,我这就给你回去。”果然立刻跑到司法官屋中向熊飞说知,熊飞看了看表,说:“离执行期间还有一点多钟,这样吧,你陪他去见联星。可告诉他,只准说家常,不能说旁的,如涉及公事连他一齐扣住。”卫兵答应一声下来,对联桂说明,又再三嘱咐:“说话要检点,可别叫我们担不是。”联桂道:“那是自然,就请你同我去吧”
卫兵在前引路,把联桂引到紧后面一间小屋里,轻轻地敲一敲门,说,“联先生,现有你令弟前来探望。”里面高声说道:“叫他进来”紧跟着一人开门,却是看守犯人的卫兵。联桂侧身进来,举目观看,只见他哥哥在床上盘膝坐着,倒是未带刑具,乱发蓬蓬,脸上青白二色,十分难看。联桂不由一阵心酸,禁不住两眼的泪早流下来,跑过去拉住手,叫了一声:“哥哥”几乎放声大哭。联星脸上出现一种苦笑,说:“难得你来了,我们弟兄能见一面,做哥哥的总算得到临死的安慰。但是你为何不将母亲同你嫂嫂、侄女一同陪了来我也好同她们做最后诀别,为什么你一个人来呢”联桂道:“我是今天午后才知道的,一者来不及,二者母亲偌大年纪,倘然知道这个事,急痛攻心,有一个山高水低,我如何担当得起还以不来的为是”联星道:“你说的也有理,这样就不必惊动她们娘儿三个了。但是我死之后,也要往家里抬,那时还能瞒得过吗”联桂道:“这一层我也想到了,临时只说你病故在吉林,是朋友专人送回北京,老太太同嫂子虽然也免不了难过,到底比知道凶死总好得多了。”联星摇头道:“这样不大妥当,既然要瞒,索性就瞒到底,你莫如把我的尸棺抬到龙岩寺,就在那里寻一块地方掩埋了,家中一字不提,这是再妥当不过的办法,你以为如何呢”联桂道:“这样也使得,不过便宜了一个人,省得他在人前出丑,我心里总觉不痛快。”联星道:“你这话从何说起到底那个人是谁呢”联桂也不答言,只从衣袋里摸出三张纸来,递给联星,说:“哥哥你看”联星接过来看了一遍,不觉大笑起来,说:“怎么竟会出了这样的滑稽事难道是他寻上门来,情甘乐意吗”联桂道:“他怎能乐意呢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遂将巧遇卓先的事说了几句,因为卫兵在旁,未敢提出宗社党的字样来。然而联星的心里却早已明白了,对联桂点点头,说:“兄弟办得很好不过他们这些人,本不是人类,要说他们是狗,还是高抬他因为狗不嫌家贫,还有一点骨气,他们这些人没有骨气,就如同倚门卖笑的妓女,谁有钱便朝着谁献媚取怜,一朝没钱没势,他便反眼若不相识。只恨我当日太无眼力,结识了这一班下流东西,不但所事无成,反倒被他们卖了,如今落得这种结果,我也决不恨怨他们,以后你要记住了,不必同他们亲近,却也不必同他们结仇。尔为尔,我为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老天有眼,这些人都会有报应的我如今距死的时刻已经很近了,也没有旁的嘱托你,老娘原是你我的娘,我此后是没有尽孝之日了,你能在老娘身上多尽一份心,也可减轻我一份的罪过。你嫂子同侄女,你要另眼看待她们,早晚她娘家也许劝她改嫁,她如果乐意也不必拦阻她,因为咱家既无银钱,又无子息,何必耽误她的青春呢还有一件事最要紧,你现在手中不是有八百块钱吗我的衣衾棺椁以至抬埋,全要力从俭省,最多不得过三百块,下余的钱,你存起来,赶紧说一房弟妇,今年就迎娶过来,不宜再迟。因为多添这个人,一者可以伺候老娘,二者将来生个侄儿,也好接续咱家的后代,这是顶要紧的事。你千万不可忘记了”
联星说一句,联桂答应一句,正说着,忽然进来一个卫兵,说:“熊法官有谕,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再有半点钟,就到执行时刻了,你二位有什么话,要快快地说,再过一刻,这屋里就不准闲坐了。”联桂被这一催,心如刀割,只得含着眼泪向他哥哥说道:“您捡要紧的说两句吧家中事全遵照遗嘱办理,您就不必再说了”联星想了想,说:“我忘记一件事,你看这左近有照相的,快寻一个来,趁我三分气在,照上一个相,就算是最后的纪念吧”卫兵在旁插言道:“这个不必另外去寻,向来本处执行死刑,全有照相的在一旁伺候着,俟等行刑过了,拍照存案。不过生前叫照不叫照,须请示熊法官,经他允许了,才能行呢”联桂道:“既然这样,就求这位弟兄,上去向熊法官回一句吧”卫兵倒是很爽快的,去了不大工夫,回来说:“熊法官允许了,我并且把照相师带来。不过人家不肯照,说生前照相,不是我们责任以内的事,并且给死人照活相,是我们行内最忌讳的一件事,非尸主肯多出钱,是决然做不到的。”联桂道:“多出钱算不了什么但是得多少钱呢也得有一个数儿啊”卫兵:“他说少十块钱不照。”联桂道:“好好就依他十块钱,叫他赶紧来照吧”卫兵把照相师叫进来,支好了镜子,给联星照了一个半身侧面的相。联桂先给了两块定钱,俟等洗好时,再找补八块。照相师接了钱,才出屋门,就见几个卫兵一拥而进,向联桂说道:“联老爷,请你到前边坐吧,等少时执行过了,你再进来领尸。”联桂放声大哭,哪里肯动一动。联星大声喝道:“你还不快走我这是求仁得仁,心里再畅快不过了你为什么做这儿女之态,你如此懦弱,算不得我的弟弟”联桂受了哥哥申斥,知道这里不能久站了,只好止住哭声,抽抽噎噎,离了屋门,一步三寸地向前挪着,还一再回头,要看他哥哥临死的遗影。这种凄惨情形,连一班卫兵,那心软的,也为之下泪。
再说联星眼看着兄弟走了,向那几个卫兵笑道:“是在这屋里执行吗还是另有地方呢”卫兵道:“当然是在外边执行。不过离执行的时刻,还早得很呢司法官是不乐意外人在这里久谈,因此借题把令弟请开。他说现在已到了最后一刻,可以请联老爷在处内随便散逛散逛,我们情愿奉陪,您可以到外边看看吧。”联星微然一笑,说:“很好我就随你们到外边走一遭。”卫兵说:“我扶着您吧”联星摇头道:“不必,我走得动。”跳下床来,直出屋门。两个卫兵,一左一右地陪着他,他便高视阔步向前走,走到一条小夹道中,放着一把竹椅,卫兵道:“联老爷累了,可以在这椅上休息一刻。”联星点点头,便坐在这张竹椅上。顺着小夹道向外观看,一个卫兵立在他的身后,暗暗掏出盒子枪来,对准了联星的后脑海“砰”的一声,弹子由天灵盖飞出来,死尸向前一倒,神不知鬼不觉地,联星便呜呼哀哉,魂归那世去了。这也是熊飞爱惜他,所以嘱咐卫兵,用这冷不防的法子,为的是减少他个人痛苦。联星已死,由熊飞出来验明了正身,又叫过照相师来,拍照存案,然后才招呼联桂来领尸。
联桂来到夹道中,见他哥哥已经横尸在地,流血甚多,几乎晕过去,放声大哭。卫兵劝道:“你哭会子当不了什么,赶快预备衣衾棺椁,先把他盛殓起来,好离开这地方啊这是我们熊法官格外体恤,要是放在别人,执行以后,一刻也不许停留,就卷出去了。”联桂此时只有强抑悲怀,托卫兵先寻了一领席来,把尸首盖上。然后自己出离执法处,采买衣衾棺木,不大工夫,全送到处里来。卫兵帮着给洗净了血迹,穿扎起来,放在棺木之中,叫来八名杠夫,一直抬往龙岩寺。这个庙在北京城中是很有名的,凡王公大臣身遭横死,一律是在这庙中停放。老和尚名叫法源,是一个最讲势力、最爱金钱的混俗僧人,凡在这里停灵的,他张口就是几千几百地想敲银子,偏偏这十几年来,总不曾遇着这种利市,法源的两只眼睛,几乎都要盼穿了。这一天掌灯以后,忽然有人敲门,徒弟把门开开,却是八个人抬着一口棺材,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小和尚见了,知道这是上门的买卖,立时将大门散开,向里拱嚷。棺材刚抬进来,法源就迎上去了,冲着后面跟的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位老爷是从哪里来金棺中是哪一位大人请告知小僧,小僧好预备停灵的所在。”联桂道:“在下名叫联桂,棺材里的叫联星,是我的哥哥。今天借宝刹停放一宵,明天就出殡。”此时一壁走一壁说,已经抬进庙的跨院。法源听见联星两个字,便有点迟疑,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说:“联老爷,你说的这位联星,可是办宗社党的那一位吗”联桂道:“正是”法源立刻发话道:“我当是哪一位王公大员,原来是小小一个连长。我们这小庙里,没有地方停放,你还抬出去吧”说完了又立刻逼着杠夫赶紧抬出。联桂因为哥哥横死,本来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气愤,正在无处发泄,偏偏又遇这样势利和尚,他怎能再忍耐得住蓦地从怀中掏出手枪来,大声喝道:“混账秃驴你这庙是奉旨停放犯官的所在,你凭什么敢拦阻我哥哥的灵柩,不许在这里停放我知道你是活腻了,我今天先毙了你,好叫你陪伴我哥哥,在黄泉路上走一趟”法源出其不意,见联桂掏出枪来,脸上的神气又非常凶煞,早吓成一摊泥,连说:“联老爷,联老爷,您别开枪我、我、我给找好地方停放,还不成吗”联桂冷笑一声,说:“便宜你这秃驴快快指定地方,迟慢了我先踢你二百脚。”法源喝令徒弟:“快把跨院上房门开开,那里有现成的支凳,就停在上房吧”徒弟开开门,杠夫把棺材停放好了,联桂吩咐和尚好好看守着,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法源诺诺连声,联桂方才去了。
回到家中,一字也没敢提,第二天清晨起来,在门外等候卓先,果然没敢失信,九点钟就到了。联桂一摆手,说:“咱们到龙岩寺去吧”卓先本来怕在人前出丑,因为把柄在联桂手里,不敢不来。如今听说到龙岩寺去,正可他的心意。便随联桂一同到庙中来了,两人走到东四牌楼永源杠房门前,联桂进去知照,赶紧预备三十二人大杠,午后到龙岩寺抬灵。这永源是北京唯一的大杠房,连皇室有了白差,全是他派杠夫去抬。不要说三十二人,便是四十八、六十四、一百二十八,他也能咄嗟立办。联桂定好了杠,同卓先到龙岩寺。这一次法源不是昨天的面孔了,一见联桂,便招呼:“联老爷”一直把二人引至跨院上房。卓先虽然狡猾,到此时见联星的棺材高高停在上面,便也禁不住良心发现,放声大哭。联桂此时却不哭,立逼着卓先换上孝服,在棺前参拜,卓先说:“孝服哪能现成这时候赶做,也来不及啊依我说,这个可以免了吧”联桂瞪眼道:“你说什么我哥哥没有儿子,我就是派你承重,没有旁的可说。”回头向法源道:“快去把你们庙中的孝衣、梁冠、哭丧棒、引魂幡,俱都寻出来,纯老爷立等着用呢”法源此时,心中非常怪异,这位纯老爷,我也认得他,他也是部中的司官,怎么肯跑到这里来当孝子呢莫非死的是他本家长辈但是他姓纯,人家姓联,怎么拉到一起去呢不管他那个,既然他给人家当孝子,我便将衣冠寻出来,好好地伺候他,俟等出过殡后,我朝他要布施,料想总不至像那个姓联的,以手枪对待。和尚想到这里,不觉又高兴起来,连跑带颠地,一直到后院中,叫徒弟把人家存的孝衣、梁冠、哭丧棒、引魂幡等全寻出来,另外还寻了几条麻辫,也一齐拿过来。卓先见了,心里恨和尚,嘴里又说不出来,暗暗骂这个秃驴:真是有意同我开玩笑,你回复他没有,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要寻出这些物件来好叫我出乖露丑。但是已经寻出,也说不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