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了,戈二自去安歇。他便到编辑部发稿,早早把稿发完了,他便早早去睡,因为明天还要起早呢。
果然第二天才交正午,九经便起来,戈二却早已出门了。九经候至下午三点,田见龙果然来馆拜访。他见面之后,便打听金戈二是否在家。九经对他说,戈二已经出门去了。见龙脸上立刻表现一种喜出望外之意,再三地约九经一同出门,到南市华楼上喝茶谈心。九经心中早有成算,知道他的用意,便欣然允许。两人出离报馆,安步当车,一同向南市来。见龙昨天信步游行,虽然知道有一个华楼,却认不清方向所在。九经是老天津,在前面引路,一直把他引到华楼后门。两人上楼去,特特叫茶博士寻了一间雅座,所为是可以秘密谈心。这间屋子很小,仅仅也就能容开三四个人。见龙问他喝什么茶,九经说清茶最好,便要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博士又放上四碟瓜子花生软糖之类,见龙斟茶对饮,十分客气,说:“昨天你老兄的酒量,被金先生一拦,实在太委屈。今天没有金先生在场,我们倒可以放量地喝一喝。但不知你老哥同金先生,是什么样的交情,为何那样怕他看起来,真要算是畏友了。”见龙这话,便是试探九经的口气。九经仰天叹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戈二也。岂但是畏友而已哉”这三句话虽然不多,却打入见龙的心坎,自信所见不虚,戈二一定是一位侠义之士。两人在客座中喝茶,只说些天津的地理人情。九经决不向见龙采问他的来历,闹得见龙也不好张口询问戈二的历史。直喝到日落西山,见龙开付了茶钱,同九经下楼,特特寻了一家清真羊肉馆吃饭。见龙对九经说:“我们今天是想较一较酒量,不好意思约金先生来。明天小弟当特备请帖,约金先生会餐,仍然请九经兄作陪,如此才显着恭敬。这种意思,务必求九经兄转达,千万求金先生不要误会才好。”九经大笑道:“你老哥太小心了,我们金二哥是何等豪爽人物,他向来处世待人是青天白日,磊落光明,从不曾在小节上注意,何况是一顿饭呢”见龙借着这口气,便进一步问道:“昨天小弟同金先生初会,便认定了他是一位义烈之士。所以不嫌冒昧,萍水高攀。如今听老哥这样一说,更可证明小弟的眼力不假了。不过小弟还不明白,金先生究竟做什么事业,此番到天津来,有什么公干小弟是诚心实意,想约他帮一点忙。但恐怕他有重要责任无暇及此,所以要先向老哥请教。”
九经听他这样婉转垂询,特意抬起头来,向见龙脸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才慢吞吞地答道:“你要问金戈二的历史,因为未曾得他同意,恕我暂时不能对你说。你要问他有何职务,可以说是野鹤闲云,任什么职务也没有。然而他的性情,看天上事全是他的职务。只要他认为不平,可以出头干涉的,不怕是陌路人的事,他立刻也能引为自己的事。我说这种话,并不是替朋友吹嘘,你昨天在戏园中,也曾亲眼见过。请你想一想,他如果做着不光明的事业,他敢在众目之下得罪项府的家人吗我想你老哥是聪明绝顶的人,由这一件事上印证起来,还不能彻上彻下明了他的历史,还用向旁人打听吗再说戈二的脾气,向来非常古怪。你要信得及他,直截了当地向他说,他没有不能帮忙的事。你要信不及他,吞吞吐吐,他便说你没有诚意,以后连商量的余地全没有了。你同他初次相交,所以不知道他的脾气。等以后交长了,慢慢体验就知道我所说的话,决然没有半个字虚伪粉饰。从来英雄豪杰,最喜欢人以至诚相待。最难过的,就是有人说他不至诚。假如你要明白他这种心理,无论什么事,你本着这种意思,来游说他,保管百发百中。”国九经是得了戈二的传授,所以对田见龙说了这一套似讽似激的话。见龙在当时,果然大受感动。他自己回想人家的话,真是句句有理。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实在太不对了。假如金戈二是项子城派来的侦探,他焉肯得罪项三少的家人这是眼前极明显的一个证据,我竟自揣摩不出来,足见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他就无怪人家用话讥诮我了。假如我仍然抱着满腹疑团,用种种手段刺探戈二的历史,必至把人家招恼了,从此远着我,不屑与我亲近,我岂不是把一位极有用的帮手,当面错过了。以后再想寻他这样人物,恐怕比登天还难,我岂不成了世界上一个无比的大傻瓜吗幸而国九经用话点醒了我,我还得急起直追才好。他想到这里,把同九经较酒的念头也无形打消了。只匆匆喝了几壶酒,还不及昨天三分之一,便接着吃饭。吃过饭,见龙一刻也不再坐,拉着九经回馆去寻金戈二。九经也明白他用意所在。二人一直到报馆来,满想一进门就可以见着戈二,哪知戈二自早晨出门尚未归来。见龙只好捺着性儿,在这里等候。等了足有个半钟头,戈二方才回馆。见龙一看见他,便深深行了一个三鞠躬礼,说:“小弟年幼无知,求老大哥多多宽恕我。”戈二很诧异地说:“田兄,今天大半是喝醉了吧要不然,怎么失了常态,竟会说出这河汉无际的话来。”见龙道:“老大哥快不要这样说,如果再这样说,小弟只好五体投地了。”戈二见他如此恳切,方才改变口风,说:“田兄到底有什么肺腑之谈,自请开诚布公地对小弟说。凡为我能力所及的,无不竭诚帮忙。千万不必这样客气。好在九经弟也是我们自己同志,有话只请直言,毫无避讳。”见龙到此时,才把自己北上的情形同所抱的宗旨,及求戈二、九经帮忙的目的,一字不隐,滔滔滚滚,直说了两个钟头。戈二鼓掌道:“果然是英雄好汉。常言好汉爱好汉,惺惺惜惺惺。你既以诚相托,我们必以诚接受。设立社会团分部的事,请你把章程规则与缘起宣言,一律交给我们。我们破两日工夫,仔细审查一番,如果有益人民,毫无流弊,也不是小弟说一句大话,保管一月之内,京津两处分部全能正式成立。一切进行手续,我同九经可以负完全责任。”见龙道:“金兄这样慨爽,倒叫小弟无词可谢了。宣言章程等,小弟随身带有现成的,就此向两兄呈政。”说罢从身上取出来,双手奉与戈二说:“小弟今天暂且回店,明日不来,后天掌灯后再来请教。有这两天工夫,两兄也好仔细审查。如有不妥之处,自请加以纠正。”说罢起身告辞而去。
戈二的为人,虽然慷慨好义,然而遇着大事,他却非常谨慎,决不肯贸然加入。别听见龙把社会团说得天花乱坠,他却认定了,现在的党会内幕非常复杂,满嘴的国利民福,其实骨子里边却是为升官发财。就是高尚一点的,也不过攘夺政权,何尝有真心,为中下等社会的老百姓打算。假如见龙这社会团,也是这一路行径,我又何犯上出很大力量,给他们造机会呢因此向他要宣言章程,先就字面上切实研究一番,然后再定帮忙不帮忙的宗旨。当日洪化虎拟这宣言章程时候,本是煞费斟酌,字字句句,都能打入人的心坎。尤其在金戈二看了,与他平日济困扶危游侠尚义的精神,更觉吻合无间。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又同国九经开了一次二人会议,切实地研究了一遍。认为尽美尽善,是目前民生困苦的时局中,最为需要之应有机关。两人便决定一齐加入,并视力之所及,充分帮忙。戈二本是一位直爽不过的人,无论什么事,他只要认为可行,便急起直追,一刻也不肯延缓,尤其不拘那些繁文末节。也不等两天之后见龙来访,他在第二天的午后,便到义德旅馆去寻见龙。
见龙见戈二亲自来寻他,真是喜出望外。让到自己屋中,竭力周旋。戈二说:“你老哥不必这样客气,以后我们既在一处做事,就好比弟兄手足一般,最好是开诚布公,拿出我们的本来面目来,那才是恭敬朋友呢。”见龙唯唯听命,说:“小弟谨遵二哥的话办理。请你也不要客气,小弟有何不是之处,自管直言训斥,我自信还不是那不能受善之人。”两人谈得非常投机,慢慢说到社会团分部的事,戈二说:“你那宣言章程,我同九经加细地研究了几遍,字面上总算无疵可指。不过这种事业,造端宏大。尤其在我们北省,民生凋敝已达极点。能有人出来,登高一呼,联络有力之人,为中下等社会多多开阔几条生路,这原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过天下事言之匪艰,行之维艰。既要成立分部,就得实力地做起来,多少有一点成效,那才对得起社会团三个字。要不然,空空立一个分部,那又有什么用处呢”见龙很以这话为然,便请教戈二怎样入手办理。戈二道:“从来办事,名实本是相副而行的。在我们固然要趋重实际,然而不先把招牌挂出去,也不足以号召一切。在天津设立分部,这事是很好办的,就叫九经负完全责任。他那报社中,有的是闲房。我们匀过几间来,一样给他租金。然后由九经出名,在日本领事署立上一个案,这事就算妥当。唯有北京,却有许多难关阻碍着不易进行。头一关得在京师警察厅立案,那吴必翔仰承项子城意旨,对于党会问题格外注意,不肯放松。在我们本着约法自由的条文,向他要求,他固然也不能直说不准。不过种种手续,什么取保咧,候批咧,处处留难,决不给你一个痛快。不定得候到什么时候,才能成立。谁又有这耐性儿,去候着呢及至成立之后,警察厅、执法处,不定派多少侦探,来把你这个党部完全包围。也有明的,也有暗的,还有改姓化装前来入党的,你稍一不谨慎,叫他们得着把柄,轻者是解散党部,把首领驱逐出京,重者抓了去交执法处,糊里糊涂就把命送掉了。不用说旁的,就这两重难关,就叫你无法摆布。见龙兄既想在北平立分部,对于这种种黑幕,不知可有应付的法子吗”见龙叫戈二说了这一大套,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说以前曾荷楼所说,还是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呢。遂向戈二道:“二哥这一席话,使小弟顿开茅塞。小弟此来,固然抱着极大决心,破釜沉舟也要给我北方同胞造福。不过地方情形,既不熟悉,帮忙的同志尤其缺少。既承二哥不弃,北京的事,自好完全委托你了。至于天津这方面,方才二哥既说九经兄可以担任,那么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二哥替我劝驾。咱们有十天工夫,把天津的分部成立妥当,便一同到北京去。因为小弟与党魁洪先生,及党中重要分子,全认为北京分部关系重大,不亚于沪上总部。一者局面必须开展,二者同志必须众多,非有一两月的工夫,恐不能达到目的。小弟很盼望二哥,能早早回京筹备一切。至于需用款项,小弟先开五千块钱支票,你在天津正金银行或是北京正金银行,全可以随便支取。另外开两千块钱,为天津成立分部之用,一总交与二哥,转致九经兄代为偏劳。并且咱们是直截了当,京津两分部部长,就委托二哥同九经担任,千万不要推辞。两分部的用人行政,由两兄全权办理,小弟决不过问。二哥是侠肝义胆、有魄力有担当的人。料想也决不至做无味地推让,咱们就这样定规好了。”
见龙这一席话,真是再爽快不过。金戈二的为人,必须这样对待,才可以打动他。你若稍露一点迟疑顾虑的意思,他便认为你信不及他。无论何事,也要望望然去之,不再过问了。见龙本来机警非常,别看他同戈二的日子很浅,但对戈二的性情脾气,他却观察得非常明亮。所以开宗明义,就用了这疑人勿任、任人不疑的手段,来对付他。戈二听了,自然非常高兴,说:“你老哥既然这样推心置腹,小弟便也直任不疑。不过款项的事,暂时先不必开这许多。最好提出一千来,先成立天津分部。如不足用,随后再支。九经的为人,决非管理经济之才。我看他馆中那位会计徐先生,稳重精明兼而有之,莫若暂时就聘他兼充咱们分部会计,兼代庶务。一切修理房间,置办器具,种种琐碎的事,就全由他一人办了。俟等开幕之后,再正式延揽人才。好在天津的局面不大,将来有三四位能办事的人足够用了。”见龙此时是百依百顺,凡戈二建议无不充分容纳。当时开了一千元支票,付与戈二。又将同来的男女三位同事,全给戈二介绍过,以便将来遇事接头。戈二同他们匆匆谈了几句,便告辞回馆,把接洽的情形,向九经报告一切。并催促九经,急速预备公函,知照日本领事馆,一面照会会计徐先生,好着手进行一切。这位徐先生号叫凤梧,恰巧也是广东人,同见龙是同乡。听说给同乡帮忙,格外高兴。果然不到十天工夫,社会团天津分部的牌子,已经高高挂出来。九经又在报上极力鼓吹,居然有许多人前去入党。见龙看了,自然是非常高兴。又特开了五千元支票,交付戈二催他克日到北京去筹备一切。
戈二虽把支票接过,心中却转了一转。我同见龙并没有什么深交,不过是好汉爱好汉,惺惺惜惺惺而已。究竟我是一个什么人,他还没有深切认识。如今贸然交给我这样巨款,在他固然是表示充分信任,到底我自己还不愿冒这嫌疑。好在他随身带来的,就有三位同事。这不用问,全是他贴己可靠的人。我莫若借词无人帮忙,先向见龙借用一位,随着我一同到北京。这就好比古来行军之时,元帅之外另设一位监军,处处有他监视着,可以免去许多嫌疑。如此办理,在我自己既可表示坦白,在田见龙也可免去种种不放心。主意拿定,遂向见龙说道:“我先走一步,未尝不可。不过我一个人,也办不了许多事。在这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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