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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声,跳下车来,过去拉了母亲的手,把她搀扶下来。嘴里却埋怨着说:“娘,你老人家车前连一个信儿也不给我,空叫我在车站上张望了大半天,也看不见您的影儿,哪知却跟在我的车后边。大概要不到家门,您还许一声儿不响呢。”叶树芬叹道:“一言难尽。等到家里,我再详细告诉你吧。”此时家里听差仆妇,已经把大门开开。见是自家太太,还同着一位中年妇人。那中年妇人毫不客气地在前面走。他家太太,却在后面跟随,一进门便对家人女仆说,这是水老太太,你们都见见。他们知道这是家主的长亲,哪敢怠慢,忙深深请安。又问老太太有什么行李,我们一起搬进来。叶树芬摇摇头说:“我的行李另有人押着呢,我是空手来的。你们开付车钱好了。”水竹芳拿出十毛钱的票儿来,给了一个六毛,一个四毛,把拉车的打发走了。自己陪着母亲,来到上房。她那四岁的女孩儿,早笑嘻嘻地迎出来,张着两双小手儿,叫她母亲抱她。竹芳拉着她,指点身边的老太太说:“你可认得是谁吗”女孩儿笑道:“她是老婆婆,我不认得。”竹芳道:“傻孩子,我是你的什么人,她就是我的什么人。”女孩儿真机灵,听了这话,便喊道:“妈妈的妈。”叶树芬此时开心极了,拉了外孙女的手,问她几岁,叫什么名字。她居然能答得上来,说我四岁,叫美英。却反过嘴来,问她外婆几岁,叫什么名字。招得她们母女同王嫂全都哈哈大笑。此时竹芳因急欲同母亲谈话,便叫王嫂把美英先抱到外边去玩,她偏撒泼打赖的不肯走。后来应许带她买琴买车,才骗着走了。这里竹芳女士,一壁吩咐厨房给老太太预备饭,一壁向她母亲开始询问说:“自从你老人家到了上海,我就魂思梦想,恨不即刻见一面,才稍慰这四五年来思念之苦。偏偏你老人家迟迟不来,叫我们伸着脖子直等两个多月。好容易盼着老人家的大驾来到天津了,却又摆起架子来,只见信不见人。转眼的工夫,又是一两个月。”水竹芳滔滔不断地埋怨她母亲不来,到后来眼泪也流下来了。叶树芬来到女儿家,连一杯茶还不曾喝着,先被亲生的爱女数落了一顿,自己又是生气,又是可怜,只得用好言安慰她说:“已往的事,你也不必说了。眼前我总算挚挚诚诚的,来看望你们夫妻两个。好几年不见面,为什么不找一个欢喜呢以后我既然长住北京,咱们天天都有见面的机会。晚来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呢”竹芳见母亲一片慈祥亲爱的意思,表现于言语面目之间。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可把话拉回来说:“我并不敢冲着你老人家闹气,我是生气那个姓田的。既然千山万水,把人家约出来帮忙,凭什么又变着方法,强制人家的身体自由。难道是租给他典给他了连一抬腿一迈步,都算犯了他的党规吗他对待旁人这样,还有情可原。你老人家当初乳哺过他,从我的嘴里不知夺了多少食。总算是他的义母,他怎么也这样对待呢我恨极了,不定哪一天寻他去算账。叫他把从我嘴里分的乳水,一总全吐出来,倒看他拿什么话对答我。”树芬听他这样说,不觉笑得连一口茶全喷在地上说:“你的女孩儿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还净说孩子话。世界上只有讨债的,哪里有讨乳的。你局外人不知局中的难处,这个也不能怨他。现在项大总统,最讨厌的就是政党,我们不能不避讳一点。这也不是专为自己打算。你想一想,现在姑老爷在总统府中当着一份机要的差使,倘然叫外边知道他的丈母娘给社会团当女秘书,这个风声传到项大总统耳朵里,他是曹操一流的人,本来多疑善嫉,姑老爷的地位,岂不要发生危险吗我说这话,纯粹是替你们打算。你还要三思三想,别闹小孩子脾气才对呢。”

水竹芳听他母亲正言厉色地说了这一套,心说到底姜是老的辣。这位老婆婆,不枉在政党里混了几天。当时借题发挥,就还回来,把我教训一顿,还叫我无言可答。我也只好给她一个不还言,先用旁的事岔开。遂大声喊叫王嫂,催厨房快快开饭。怎么一个人的饭,这半天还开不上来真真岂有此理下人见太太闹脾气,果然不大工夫,就把饭开上来。叶树芬倒是真饿了,一壁吃着饭,一壁同女儿闲谈。竹芳问她母亲,此次来可以在家里住几天了树芬连连摇头说:“这个可做不到。我吃过饭稍坐一刻就得到前门外金台旅馆,那里还有同事候着呢。”这一句话,又招恼了竹芳,说:“凭这一路辛苦,先在亲戚家休息一两天,明后天再去寻同事人,还算晚吗何必忙在这一时呢。”树芬叹了一口气说:“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这次从天津来北京,很费了许多周折。错非是遇着贵人,借重他的力量,我还来不了呢。实对你说,我们此次由上海同来的一共是四个人。除去田见龙之外,还有两个男同事,一个叫孙子翼,一个叫马仲奇。我们到了天津,举目无亲,想成立分部,谈何容易。后来多亏结识了两位朋友,一位叫金戈二,一位叫国九经。他们两人全是京津的老土著,不但地方情形熟悉,而且热心帮忙,很有朋友的义气。天津分部,已经完全成立了,就差北京这块地方,还不曾成立分部。见龙信托那位金先生,请他早来几天筹备一切。也是活该凑巧,金戈二执意要请见龙从我们三人中派一位随他同来,好帮着办理一切文牍。见龙当时便请出我们三人来,当面询问,到底哪一位乐意随金先生同去。那两位男同事倒是很明了我的心理,人家一声不言语,这分明是尽让我去。我便表示意见,愿意随金先生回来的。始而见龙还有一点犹豫,多亏了孙子翼说,此次金先生约帮忙,原是为办理一切文牍。这文牍的事,本是叶先生专责。况且她办理了几个月,也比我们熟悉。以责任论,以做事顺手论,全是叶先生同去相宜。见龙这才没得说了。今天乘午后快车,我们这才从天津起身。下车之后,戈二说暂住西河沿金台旅馆,开两间房子,作为临时办公处。我对他说,城里有一家亲戚,必须先去看望看望。请他押着行李,先到旅馆。今天掌灯后,我们一定在旅馆见面。幸而这位金先生,是一个深通世故的人。他不但不阻拦,反倒向我说,你今天如不能赶出城来,明日午后见面也未为不可。不过我自己想着,头一次跟人家共事,便言而无信,岂不叫人家看不起。所以无论如何,我吃过饭后,稍微地休息休息,就得雇一辆车子,直赴金台旅馆。好在过一两天,我仍然可以再来。”竹芳听她母亲说了这一大套,不觉将嘴一撇,说:“算了吧,人家都能原谅您,您自己又讲的是哪一门子信义呢也罢,您本来心里就不惦着女儿,要真惦着女儿,早就来了,还能等到今天吗”叶树芬听她这样说,心中万分的不好过。说:“孩子,你太任性。怎么说出这样屈枉人心的话来我因为要早早地会见你们,不知受了多少气,捣了多少鬼。在上海时候,错非李芳园替我划策,用了移花接木的法子,只怕如今我还在上海蹲着不能北上一步呢。我舍自己的脸,欠人家的情,那不是因为你一个人。你如今倒说出这样话来,我怎能不难过呢”竹芳听见李芳园三个字,便笑着向她母亲问道:“李芳园不是我那表姐李二少吗”原来芳园自幼时好做男子装束,本地亲友全呼之为李二少,她父母也就拿当男儿养着。所以竹芳这样问她母亲。叶树芬答道:“不是她还有谁呢”竹芳大笑起来,说道:“我这位表姐,真是巾帼英雄,也不枉她平日怀着雄飞大志。但不知她怎么替您划策,那移花接木是怎样一种手法,您能详细地告诉我吗”树芬借着她这一问,便原原本本把上海这一幕互相隐瞒、互相替代的喜剧,从头至尾说与女儿听。

正在说得高兴之时,区广从外面回来,一见丈母娘到了,忙深深鞠躬问好。说:“我算计着你老人家也快来了,偏偏她还不信。昨天为这件事,我们还抬了一晚上杠。你看看今天怎样,我的话总不是缥缈无凭吧。”此时竹芳因为她母亲不肯住在家中,正在不高兴之际,听区广说的话是明明自炫有先见之明,心中益发不耐烦了。说:“算了吧,你也不必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了。她老人家到咱们这里来,也不过是一时高兴,少时还要走呢。你有本事,把她老人家留住,我便心悦诚服地信仰你。你要没有这样本事,就不必瞎吹牛了。”区广很诧异地说:“岳母好容易来了,怎么立刻又要走呢”树芬把方才的意思,又对区广说了一遍。区广笑道:“你老人家心眼儿太实了。您请想,金戈二他既是北京人,哪有不回家之理。你此时纵然折回去,他也未必肯在旅馆候着。据我看,还是明天回去为是。您如果不放心,我家里有电话,可以叫金台旅馆,同他说一句。他如果候着您,得了这个电话,也可以安然回家。这正是两得其便,在人家也赞成。何必匆匆地跑这一趟呢”树芬听女婿的话很有道理,不觉活了心。问:“电话在哪屋里我自己打去。”区广领着她去打电话,及至电话打回来,满面笑容,看神气很是高兴。竹芳问她怎样说的,树芬笑道:“到底是外场人,真能亮面子。戈二直说不忙不忙,如果令亲那里,一定坚留,你便住上三五天,再回来也不为晚。好在此时还用不着办公事。我得先去查看房子,联络同志,在报纸上鼓吹鼓吹,这样就得一个星期的工夫。你早来晚来,全没有什么关系。你们听听人家这话,说得多么圆通。对于同事,体贴得多么周到。”区广两口儿也笑了,尤其是竹芳,欢喜得不知怎样才好。说:“本来做大事的人,都得体贴人情,哪有照田见龙那样不讲理的。这样看起来,金先生真不愧是一位好人。”她这一夸赞不要紧,无形中却保全了戈二一条性命。后来牵连了不少人,唯独戈二的名字,却未列入要犯之中。这全是树芬母女,感念他平日待人厚道,不忍检举。可见人生在世,能与人方便者,即是自己方便。这是后话,暂按下不提。

却说金戈二自来到金台旅馆,就包了两间房子,自己占了一间,那一间却留给叶女士。旅馆的经理先生,都认识戈二,知道他是一位交遍天下的人,租这两间房了,一定是为欢迎朋友,全过来周旋了一回,说:“二爷赏脸,住在我们这里,侍候不周,您多原谅一点。有什么事,自请随便吩咐。”戈二也同他们客气了两句。自己先吃过饭,在屋里候着叶树芬。他心里算计,树芬今天一定不能回来。本来骨肉之情,人人有之,这也不能怪她。好在眼前没有什么文牍可办,她回来不回来也无关紧要。正在想着,茶房进来回话说:“城里区宅请二爷说电话。”戈二心想,果然不出所料。自己在电话中,便大大地送了一个整人情。当日夜间,他也不曾回家,在灯下开了一个办事的节略。第一步得先寻几家报馆,托他们在报纸上竭力地鼓吹一下。一者在社会民众中,先立上一个案;二者使官厅方面,知道这个社会团是一种慈善性质,与养老院施粥厂的局面差不多,丝毫不带革命色彩。自然可以免去许多疑义,将来呈请立案时,也可免去许多麻烦,这也是不得已的一种手段;再者京师警察厅中,必须先寻两位可靠的朋友,把成立社会团的宗旨解释明白,疏通就绪。将来立案之后,不止可以得其保护,就是有时候发生误会,根本上也自然有人维持。这两件事,为目前最需要之急务。至于租房开会,召集党员,那不过是临时的一种形式,到时候全都好办。但是这两样之中,登报是很容易,唯有在警察厅中寻访同志,他们那一班人,多半是吴必翔的爪牙心腹,简直同我的性质,是冰炭不同炉。虽然面子上也认识不少,不过是酒肉宾朋。怎么能说体己话呢思索了多时,总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后来灵机一动,不觉跳起来。自己对自己说道:戈二呀戈二,你怎么这样糊涂现放着一个好管闲事、而且在警察厅中最有势力的老头子,为什么不去寻他呢想到这里,不觉心花开放,老早地安息睡觉。第二天清晨起来,天光尚未大亮,他一个人出了旅馆。顺着前门大街,在天桥社稷坛一带,转了一个大圈,然后折回来,在茶汤铺中,喝了两碗茶汤,吃了几个点心,才回旅馆。旅馆的茶房,全迎着他笑,说:“二爷真早啊。”戈二道:“这是我照例的功课。每天早晨,不跑几里路,身上总觉着不舒服。”回到自己屋中,给见龙九经写了一封信,报告到京后住在金台旅馆,进行之事,已有办法,容后续陈。把信发了,已经到了早饭时候。茶房问他吃什么,戈二只要了二十个三鲜包子,一碗口蘑汤。吃过了,便一个人出来,抓了一辆人力车直奔东城。

来到灵光医院,跳下车来,开付了车钱,昂然走进大门。看门的夫役,认得金二爷。怎敢怠慢,忙迎上来请安,问二爷好。戈二道:“你家主人在吗”夫役笑道:“二爷来得凑巧。我们老爷,才从医院回来。在小客厅里,陪人谈话呢。二爷不是外人,我随您一同去,也不用回话。”戈二随着他,一同来到小客厅。灵光在屋里,隔着玻璃就看见了。哈哈地笑着,迎出来说:“久违久违。您怎么两三个月不见面”戈二道:“少给六哥请安,您一向纳福。”两人携手进来,戈二举目观看,见屋中坐着一位青年,年纪在三十以内。穿一身西服,生得细眉长目,英秀之极。灵光忙给引见说:“这位陈畸生先生,是总统府秘书陈兰翁的胞侄,新从日本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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