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彤云道:“桂生哥是英雄,嫂夫人也无愧侠义。小弟与桂哥缘浅,自恨失此良友。惟嫂夫人的高风清范,也足使我终身景慕不忘。我回去只有将您的意思,婉转回复都督。护照明天一准可以送来。将来启程时,小弟再当恭送。”彤云叩头申谢。
显功从会馆出来,便上院禀见。见了赵秉衡,虽然不能将彤云的话直然说明,然而隐隐约约,也略微地传述了一二,然后将万元钞票仍双手奉与秉衡。在显功心里,生怕都督抱怨他不善说辞。哪知秉衡将钞票接过去,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向显功点头说道:“我生平做事,永不后悔,唯独桂生这件事,清夜自思,实在太有点愧对良心了。然而这又何尝是我的意思呢极峰手段太辣了。其实把他软禁在北京,又有何不可,何必一定总得要他的命,拆散人家夫妻,使这样贤良义烈的女子,独守空帏,抱憾终身我又何能诿其过咳真不忍得说了。”赵秉衡这一席话,总算是良心发现。却不料后来竟因这几句话,种下了被人毒害的根子。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却说杨显功见都督流泪,说了这一大片忏悔的话,自己追想桂生在时,那种豪爽气概,也不觉伤心,几乎要流下泪来,又勉强咽回去。向秉衡道:“都督待人厚道,当然有此一想。不过桂生也有取死之道。他地下有知,当然也不能怨恨都督。”秉衡叹道:“以往的事,我们也不便说了。如今他的夫人却这样执拗,不肯领我的款,益发使我心里不安。你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把这几个钱请她收下吗”显功道:“郑女士说的话太决绝了。假如有半分通融余地,职员也决不肯将这款原数带回。据我想,都督倒不必过于勉强,索性成就她的志愿好了,好在她手中尚有万八千块钱。最好都督替她办一张护照,再派上一位妥员连车船票俱都替她购妥,沿路照料,送她扶柩回籍,这样也就很对得起她了。”秉衡点点头,说:“如此甚好,回头我就叫秘书厅预备护照。至于送她的人,最好还是请你老弟辛苦一趟,也不枉他活着时候彼此相好一场,在郑女士当然也不至十分拒绝,这是一举两得事,你就替我预备一切吧。至于这一万元,我也不便收回。曾记得桂生在日说他手下的党羽,都希望分款,好各奔前程,从此散伙。你莫如把这一万元带到上海,交给他手下的头目,大家分一分,也算给桂生了得一桩心愿,并可免得他们再向殷夫人要钱,生出许多是非来,你想我这主意可好吗”显功道:“都督所见甚是。不过职员无此胆量把款子送到上海给他们去分,因为那班人全是亡命之徒。他们不信只有此数,却疑惑职员干没了若干。到那时被他们纠缠住了,岂不是自寻苦恼吗”秉衡点头说:“这样吧,你只管带去,同殷夫人探一探口气,相机而行。我想总不至有什么危险。”
显功不便再辞,只可将钞票带起来,别了秉衡,亲自到秘书厅,立等着他们办了一张护照,又往督署账房支了一千块钱旅费。然后第二天早晨去见殷夫人,将护照给她看了,又说明船位不日定好,自己奉都督的命亲身护送到上海。彤云再三称谢,又说自己是由上海转湖州原籍,请显功可以不必远送。显功至再要送,说:“这一层是小弟同桂哥的私交,并不关系公事。再说还有一件事须到上海去办,也不能不走一趟。”随将都督要以一万元结束桂生部下之事,向彤云说了一遍,又殷殷请示彤云:“这件事究应如何处理才好”彤云道:“这种事我根本上本不愿过问。不过杨先生待生者死者,确是一片至诚,我也可以局外人的身份,替您借箸一筹。这些人确乎应当结束一番,使他们早早散去。不过杨先生千万不可露面,最好我替你想一条法子。你在天津,就给上海我那寓所去一个电报,说桂生惨死,都督恩赏一万元,他的夫人不肯接受,因此交与他的小厮阿福带至上海,给他部下均分,阿福也同分一股。分过之后,将房子交还房东,家具由大家公平处理。他的夫人暂住京津,一时不能回南。这样先把阿福开发走了,款子却由银行汇至上海,由阿福领取。阿福是一个老实小孩子,他们很信得及。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事办了,然后咱们再启程回南,也可掩蔽大家的耳目。杨先生请想,这个法子可使得吗”显功道:“果然嫂夫人的主意又稳妥又周密。就是这样办吧。”二人商量好了,便按照这个步骤进行。将阿福打发走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在外国轮船上购好了舱位,代运灵柩,很秘密地一同启行。到上海并未耽搁,便转沪杭车回湖州原籍去了。到了湖州,早有郑女士的胞弟彤廷前来迎接。因为他已经接到电报,母子两人虽然痛惜桂生,却佩服彤云有先见之明。显功直送到原籍,方才告辞回津。这样交朋友也就算很难得了。殷桂生这一桩公案,到此总算完全结束。咱们再接着说刺杀桂生之人。
公府头等侦探霍正义,自被杨德林获住之后,他很希望文士英替他说情,可以暂时松了他的绑绳,省得面子上难看。哪知士英推得干干净净,一概不管。正义心里真是气愤填膺,然而当着德林又不好说什么,只有低着头,闭着眼,在车板上一坐,倒看杨德林你怎样发落我。后来车已到站,德林便把他移交高步云。步云叫随身两个法警,暂负看守之责。后来都督电报到了,德林叫步云开释正义。步云偏偏不肯,反倒把正义又交还德林。德林一闹脾气,不但不肯释放,反叫司法科长白光莹,把他押回看守所。此时正义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过,有意向德林争辩几句。他很知道德林的脾气,僵上火来,说不定当时就许吃亏,反不如听其自然,安心忍受,到了时候,有都督的电报,他横竖得放我。想到这里,便捺着气儿,跟随押解他的警察一同回厅。白科长授意看守所长,将正义放在优待室中。警绳早松开了,又给他叫酒叫菜,为他压惊。德林在中州会馆忙了半天,也不回警厅,便一直到家里睡觉,直睡了半天一夜。次日午后才到厅里来,先办了几件重要公事,直到掌灯以后,方才想起霍正义来,把他提到办公室中。德林冷笑,对他说:“你受屈了。”正义忙躬身回道:“这是厅长的恩典,卑弁不敢言屈。”德林冷笑道:“我有什么恩典,我要讲恩典早把你送到法庭去了。这是都督的恩典,你尽可以逍遥法外,我也不敢多留你一刻了。不过你这一身衣裳,血迹模糊,太难看了。我很想替你换一身新的,免得走在大街上令人注目。你可乐意换吗”正义一听这话,立时吓得变了颜色。心说:这个玩笑真同我开得不小,我这一身衣裳便是杀人的证据,如何能叫你诳了去呢但是他如果硬扒,我又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免呢我此时只有软磨,但求搪过这一关,别的事全都好办。他主意拿定,立刻双膝跪下,说:“厅长,您是我的老上司。当日卑弁虽有伺候不到之处,厅长是宰相度量,还有什么不能包涵的。您高抬贵手,别叫卑弁留一重痕迹,我今生今世都感念您的好处啊”他一壁说着,一壁又连连叩头。德林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好样的,我佩服你。得啦我也不往下问啦,你下去吧,以后多留神,要再犯到我的手里,我决然不能轻饶你。”正义又叩头谢了,方才慢慢退下来。厅里有他几个相好的,都过来周旋他,一定要拉他去饮酒压惊。正义至再坚辞,说:“改天再来道谢,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呢”他叫厅里茶房替他叫了一部马车,一直拉到三不管大兴里一家报馆。
这报馆是他一位同乡开的,名叫醒狮报。总理姓龙名兴,字云从,倒是一位民党中人,放达不羁,同正义是同乡,而且是多年的老朋友。他正在馆中打电话,忽见正义慌张张地跑进来,身穿一件灰色洋绉皮袄,前襟沾满了血迹,倒把云从吓得一愣,电话也顾不得打了,放下耳机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闹成这种样子,又同谁决斗来着”正义道:“你不要问,快替我寻两件衣裳来,等我换好了咱们再细细地谈。”云从回手抓起一件布面的羊皮袄来,说:“这是我才换的,你先穿上吧。”正义把自己身上的脱下来披上云从的皮袄,又向云从要了一块包袱,把自己的皮袄包好,一把手拉了云从,拉到上房一间套室中,又把门关好,方才坐下谈话。云从认着他是闯了什么滔天大祸,说:“你不是随路都督到西安去了吗怎么又跑到这里来闯祸”正义笑道:“你先不要害怕,我实在不曾闯祸。”云从道:“你既没闯祸,身上血迹是哪里来的”正义便将车上遇着凶案,自己从门前经过,溅了一身血,被德林误拿,打了一场挂误官司,幸亏赵督来电,方才释放的话,原原本本,向云从说了一遍。云从大笑道:“原来殷桂生是你杀的。杀得好,杀得妙”正义忙堵他的嘴,说:“你不要乱说。”云从道:“岂有此理,你瞒旁人,还能瞒我吗殷桂生摧残民党,早就该杀。你总算替宋樵夫报了仇。我们只有欢迎你,决不反对你,你又何必瞒我呢”一席话说得正义哑口无言。略停了一刻,低声向云从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要替我保秘密。”云从笑道:“你太小心了。这事传出去,谁心里不明白,还用得着我替你说吗”正义道:“话虽是这样说,到底在这热火头上,总是避讳一点的好,何况我身后的人,不愿宣扬出去。你要随便乱说,不但叫都督知道了,我担不是,只怕叫你个人也不利呢”其实正义这几句话,确是忠告之词,没想到却激恼了云从。他冷笑一声,说:“我姓龙的不怕这个。他们借殷桂生的手杀宋樵夫,如今又借霍正义的手杀殷桂生,将来不定还要借何人的手杀你霍正义呢似你们这些人,甘心给独夫作鹰犬,我根本上就看下起。他有什么法子只请来对付我,我是不怕的。”正义见他急了,忙央告道:“你算了吧,这是何苦呢我并没敢说你怕谁。咱们揭过这一篇,说旁的吧。我饿了大半天了,你有吃食赏给我一口,难道真叫我这五脏庙塌台吗”云从道:“吃东西现成。”开开门把馆役叫过来,命他给全聚德去一电话,叫两块钱菜,随着来酒饭。
不大工夫馆子送来。正义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大吃。正在吃得高兴,忽然进来一位漂亮青年,穿一身华丽衣服,如玉树临风,十分俊美。他一看见正义,大声喊道:“老霍,你怎么来到这里”正义忙放下筷子向他请安,说:“三爷好,您几时来到天津”原来此人是上几回所说的项三公子。他同龙云从全是河南同乡,时常在一处寻花问柳。今天是同人吃过晚饭,特特来寻云从要去认识一个花界的名人,无意中却碰见霍正义。正义见是项三少,也不敢再吃饭了,立起身来问长问短,极力巴结这位皇三子。云从笑道:“你吃饭不寻我,打茶围便来寻我,我成了你的保镖的了。”项三少道:“你爱去不去,我这里有现成保镖的,也用不着你。”一壁说着,一壁指正义给他看。云从道:“你今天又想认识谁咱们定好了方针,然后再出征。要不然,盲人瞎马,满市街乱撞,我实在不愿跑这苦腿。”项三少道:“你们街坊翠玉班,新来了一个大名人,叫什么翠云楼,听说在上海很有名。寡人倒要去领教领教。”云从连连摆手,说:“算了吧,不要去怄这种闲气。翠云楼倒是长了一副苏州美人的胎子,只可惜又酸又臭,架子摆得非常之大,无论你多美多阔,她轻易不肯留客。听说来天津三个月,还不曾留过一次住客呢究竟她留过没留过,我们也不知道,不过她嘴里总是这样说。你向来是看入了眼,当时就要住的,何必同她去怄这种闲气呢”项三少一听这话,更跳起来,非去不可,说:“她就是福晋王妃,我今天也非住不可。快快地,你两人同我走一遭,不要废话了。”云从见他执意要去,霍正义又在旁边极力撺掇,说:“凭三爷的身份相貌,她就是一辈子不留住客,也决然放不过你去。今天龙二爷的话,怕要不应验了。”正义这一捧架,项三少益发兴高采烈,非去不可。云从心里说:好话你不肯听。正义这小子,又拿出架秧子的手段来。今天不叫你们碰个钉子,也断然不肯死心。随笑道:“好好一墙之隔,转身就到。你们先喝茶,容我换上衣服,咱们就一同去。”云从换了一身西装,手携文明杖,三人出报馆的门进翠云班。班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谁不认得项三少云从是紧邻,当然更熟。大家同声地喊:“三爷请二爷请”掌班的老班柳玉,还亲自迎出来,含笑相让,说:“我们也不知因为什么,得罪了三爷,一两个月不登我们的门。我们烧香祷告,好容易今天把三爷祷告来了,快请屋里坐吧”三人先到柳玉屋里。柳玉问正义贵姓,正义回说姓恶。柳玉笑道:“这位老爷的姓真稀少呢”项三少大笑,说:“他姓恶名叫恶鬼。你以后就管他叫恶鬼好了。”云从道:“咱们说正经的。你倒是为谁来了快打开壁子说亮话,省得老板在这里伺候着。”项三少道:“你们这里新来了一位翠云楼,我们开开眼,倒看这楼盖得怎么样”柳玉一迭连声地喊:“五小姐快来,这里有贵客要看你呢”不大工夫,帘栊启处,一阵香风,随着进来一个美人。穿一件青绮霞旗袍,时式高跟嵌花的皮鞋,清水脸,并未擦粉,却天生白皙,好似西洋人。嘴唇上重重点了一点樱红,更显得十分娇媚。梳一条油光黑亮的辫子,辫根上插着一架珠钻镶成的蝴蝶,在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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