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也闹不到哪里去。”文锦一听他的话,便连连摇头,说:“难为你还是广有韬略的大将军呢,怎么竟说出这样不通的话来你的那两个法子,全使不得。各国领事,有多一半是同平民党有交情的,况且各国通例,对于国事犯,是要加意保护,何况集会结社,约法上全有自由权。他们的举动,表面上并无违法之处,怎能叫租界当局驱逐他们出境呢可见第一条是万万行不得的。至于叫郑尔功派兵警备,尤其不妥,你要知道,项公的意思并非是要威吓他们,使他们知难而退,正是纵任他们,使他们自投罗网,然后才可以剪草除根,永久没有后患。要照你这样一办,他们见机而做,必另想旁的主意,将来与总统的选举还是大有妨碍,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国华恍然大悟,说:“到底是夫人眼光远大,思想周密,索性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你再替我想一个法子吧。”文锦笑道:“我真成了你的参谋长啦,但不知你每月送我多少薪金”国华也笑了,说夫人是项大总统的参谋长,下官如何聘请得起。你如果肯受薪金,我每月送你一千二百元。文锦大笑,说:“我不稀罕,实对你说吧,我虽然来至南京,公府的六百元脩金,同参议厅的八百元薪费,依然还在保留,并未取消,这两宗合在一处,便是一千四百元。比你许给我的数儿,还多着二百呢”国华的为人,本是贪得无厌,一听夫人每月还有这大进益,他不觉喜形于色,说:“原来夫人还兼着这样优差,怪不得一千二百元你看不到眼里呢。据我想,你在南京住着,一切花费有账房供给,这笔款是用不着的,莫如存在银行中,每年连本带息,差不多就有两万,岂不比放在箱子里不动强吗”国华说完了,又用眼望着夫人,意思是盼望得她的金诺。哪知夫人听了这话,笑容顿敛,似现一种愠怒之意。这一来,可把国华吓坏了,既不敢再往下问,又不敢用旁的话岔开,敛气屏息的,静候夫人训示。
略停了片刻,文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怪不得有人说,你们做军阀的多半是财迷市侩,看起来一点也不错。从前我还认着你是进过学的人,总算多喝了几瓶墨水,或者不至照他们那样龌龊。哪知方才听你发的这一套议论,简直同市井驵侩一鼻孔出气,难为你还是中华民国的大都督呢”文锦发挥她这一套阃训,言下还露惋惜之意。可怜国华听了,惶恐得直然不知如何是好,并且于惶恐之中,还带着一种惭愧的意思,恨不得向夫人长揖谢罪,又怕立言不当,益发触怒了她,不知不觉地站起来,脸上现一种极忸怩的态度,低声说道:“夫人不要生气,下官因一时高兴,口不择言,实在惭愧之至,还望夫人大度包涵。下官虽不学无术,尚不甘自趋下流,如今得夫人纠正提撕,以后自当摒除私心,努力向上,决不负期望之雅。”文锦看他这种样子,又怪可怜的,脸上颜色略为和霁,说:“难得你还知道愧悔,总算比那些下流军阀略高一筹。到底我要告你说,咱们中华民国所以贫弱不振的原因,就坏在以官为市四个字上。古先圣王留下的周官周礼,专讲厚禄养廉,防的是什么呢就防的是服官之人与民争利。如今东西洋的官场,确乎尚有这种遗意,而我们中国反倒闹得江河日下,直把官场变成了商场,这是最可慨叹的事,也是国家积弱的一种大原因。”文锦发了这一大套议论,国华在旁边屏息静听,听她说到这里,略一停顿,连忙自己斟了一杯才沏的碧螺香茶,双手捧至夫人面前,说:“请夫人润一润喉咙,好再接续鸿论,使下官闻所未闻。”文锦也不谦逊,接过来饮了两口,仍然放下。又继续说道:“西洋欧美,富翁最多,有几千几百万的是寻常之家,并不算怎样出奇。但是有一种定例,凡为富翁的,你如果问他出身,必然是工商两界。甚至演戏的名伶,卖文的名士,有时候也能发到数百数十万的财,而内中却决然没有一个因为做官,或是带兵的,结果能熬到富翁资格。这就是欧美军政两界的一种特色,也就是他们民治发达政象清明的一种大原因。反过来,到了我们中国,可就大大的不然了。几百几千万的富翁从前很少,现在却很多,按说这不是好现象吗富翁既多当然是国势蒸蒸,民生乐利。然而仔细一考察,却是民生凋敝,国势凌夷。这是什么缘故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藏富于官,而非藏富于民。你不信去问这些富翁,总有十分八九全是由做官起家,或是满清时代的督抚,或是民国以来的都督,都掌过军民大权,所以能把金钱聚到他一个人手中,成了雄视全国的富豪。降而求其次,便是做过司道,做过州县,甚至在官场中当过几次优差,也不失为有钱人家,足够数世吃着不尽。你试想一想,他们的养廉薪俸,全是有定数的,为什么能获得无数的金钱呢说白了还不是以官为市,拿当买卖做嘛。职权就是他们的资本,土地人民就是他们的货物。至于有军权的,资本更大,货物更多,成千累万的军士不必说了,就连军装、军械、军马、军粮,哪一样又不是他们的货物呢他们只愿生意兴隆,可是民生益发困苦了,士气益发不振了,这个国家还能不贫不弱吗然而因为这种缘故,全国之中,凡属于优秀分子,能够做点事的,也把精神志向,都趋入于做官之一途中。以为要发财必须做官,能做官就能发财,因此其他事业,便也永远不会发达。贫者益贫,弱者益弱,贫弱者总不能脱离做官的榨取,做官的富度愈高,被榨的经济愈困,这便是我们中华民国最大的一个通病。此病不除,永远没有强国之一日。你如果不信,请看人家欧美国家,凡是怀抱大志、想要做头等富翁的,他决不投身于军政两途。他们是要以自由之身,经营永久无限的伟大事业。凡是做官或带兵的人,他们是因性之所好,情愿牺牲了做富翁的资格,而甘心为民众服务,做终身的公仆。他们的薪俸虽然很优,究竟最高限度也不过仅应生活的需要,要想厚积资产,留遗子孙,万万做不到的。他们不能于应得薪俸之外多取一文,人民监督很严,法律也不容许,所以贪赃枉法之事,虽不能说绝对没有,到底轻易不能发现于欧美官场。这就因为他们认定了是做官,并不是做买卖,同我们中国官场,恰恰形成一个反比例。你不要把这事看小了,这便是中外贫富强弱之所由分。我中国从今而后,若不把做官的思想根本铲除,把做官发财的途径完全杜塞,我敢下断语,只有走进亡国的一条路,决不会走进兴国的一条路。可怜你做了多半世的宫,连这种道理还勘不破,也就无怪我们中国,永远没有好的希望了。”
文锦这一大套议论,真是慨乎言之,在国华耳中,从来就不曾听人说过这样话。其实也难怪,他在前清时代,已经做到头二品大员,及至到了民国,更是坐镇岩疆,无异海外天子。所有前后左右的人,全是趋承恐后,迎合唯谨,谁敢以这刺耳之言招他不快。如今周女士当头棒喝,直然向他下了这一篇严厉训词。他平心想一想,人家说的何尝不是可惜我空空做了这许多年大官,又自诩为文成武就,到头来却还不如一个妇人的志向清高,眼光远大,真真要叫人愧死。但他连带又想到,照周文锦这样才女,实在超出于蔡文姬、谢道韫、李清照、朱淑贞之上,我有她这样一位贤内助,随时提撕警觉,将来的勋业必不难彪炳一时,就是眼前的问题,也自能谈笑解决。他想到这里,便笑道:“夫人金石之言,下官自当永铭心版。只是总统委托的事,究应如何解决还望夫人指点迷津,我好早早着手,不致误了早晚的选举会,这也是顶要紧的。”文锦听他又折到本题,便从容答道:“真是我顾了大发议论,反倒把正文抛弃了。这件事要叫我看,最好是收买几个平民党的分子,投在上海的机关中,明着是帮他们反对项公,暗着给你通声气。等一切全布置好了,却催他们早早发动,他们只一发动,便是投身陷阱之中,可以一劳永逸,将他们驱逐出国。他们既置身国外,当然无力再反对选举。至于江西的事,如下棋布子一样,你赶快派一支劲旅,布置在苏赣交界之地,然后用和平手段,先以好言劝告,再请中央派代表去调和。使江西当局,首鼠两端,不能决定和战政策。我们却出其不意,将江西袭取过来,使该党在南省,失去了这一块根据地。以后项公的事业,自然可以稳固不摇。你想这两条计策,可行不行呢”国华鼓掌道:“妙计妙计做奸细的人才,我这里尽有。只需委托一两个首领,他们再去招致,准保临时可以成功。至于派兵的事,我正想提拔一个门生,此人于你我婚事大大有功,我正想设法酬劳他,最好派他去打江西,将来可以稳稳地得一个江西都督。也不枉他为你我的事,花了若许金钱,受了很大辛苦。况且他得了江西省,与我们江苏结为唇齿,我的地位,益发如金城汤池,这真是一举两益的事,为什么不叫他去呢”文锦笑道:“你说的这个门生,可是师长李粹吗”国华笑道:“你真是水晶眼玻璃心,怎么一猜就猜对了呢”文锦道:“这也用不着猜,我一看李粹的精神气度,便不是久居人下者,将来开府一省自在意中。不过他的两眼有凶杀,将来恐怕不能得到善终。”国华道:“我们当武人的,凶死是本分,善终是侥幸,无论何人,也没有把握。不过凶死与凶死不同,死在阵上,马革裹尸,那才是有价值的凶死呢”国华正说到这里,忽见素娟在门前同人谈话,说:“你先候一候,等我回明都督,再候示下。”她说罢轻移莲步,来至国华面前,低声回道:“李嫂传进话来,说现有参谋长熊尔奇说公府有要电,面呈都督阅看。请示姑老爷,还是见他不见”素娟本是陪房的丫鬟,所以称国华为姑老爷,国华也很爱听这种称呼,便笑向素娟道:“你传我的话,就说即刻出见,请他候一候好了。”素娟传出话去,文锦向国华道:“你快去看一看吧,多半还许为江西的事呢。”
国华匆匆出来,在内花厅同熊尔奇会面。尔奇取出电报来,呈与国华。国华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不觉失声说道:“果然不出夫人所料。”他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自己回想,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熊尔奇真是善于逢迎的好手,他正颜厉色地躬身回道:“帅夫人当然有先见之明,门生见屡次批牍,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国华不承望尔奇居然能这样随机应变,拣自己爱听的话说,不觉喜形于色,索性拉下脸皮来,向尔奇笑道:“新娶的你这位师娘,实在是我一个好臂助,她的见识确乎高我十倍,将来连你们都可以间接地长不少学问呢。”尔奇道:“这是自然,门生早将师娘的批词敬谨缮录,早晚捧读寻绎,实在获益匪浅。”国华又秘密地告知尔奇,怎样给公府回电,尔奇遵谕退下。国华拿着这一纸电报,兴滋滋地来见夫人,双手呈上,请夫人阅看。夫人看了,微然一笑,说:“他们的计算,果然与我大致相同,但内中说总理有秘计,尚未布置就绪,叫咱们先将劲旅预备停妥,将来候令动员云云。不知是一种什么密计这个哑谜,还真有点难猜呢。”国华道:“目前的总理是美大个子,他向来广有阴谋,这一次不定要用什么法子收拾江西呢。我已经授意熊尔奇给公府回电,凡事候令而行,决不有误。明天告知李粹,就叫他预备上海的事,我们却要加紧进行,一面向公府秘密报告,这也是一件空前的大功。”
第二天午后,国华特传李粹来署会谈,一见面便向李粹拱手致贺,说老弟快要升官了。李粹惊喜答道:“门生能否升官,全仗师帅的栽培提挈,我自己何敢做此妄想。”国华道:“天下事全是一种机会,昨天我想派你到外边活动活动,晚间便接到公府的电报,看起来,你是官星高照,不久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国华一壁说着,将电报取出来给李粹看,又向他说:“我早就有意保你做都督,只是没有机会。如今江西勾结乱党,要与中央为难,你正好取而代之。这真是天赐的良机,可不要错过了。”李粹道:“门生阅历浅薄,本不能胜都督之任。但是师帅如有命令,虽赴汤蹈火,门生也直任不辞。何况江西是江苏的邻省,倘有风吹草动,要受连带影响,为防患未然计,门生也应当有此一行。”国华道:“好极了你下去先将队伍加紧训练,一切动员的预备要早早着手,将来兵贵神速,一举成功,便到了你出头之日了。不过目前还得严守秘密,千万莫使敌党闻风设备,这是最要紧的。”李粹诺诺连声,下去布置一切。国华又寻了他几个同乡,从前留学东洋,也曾入过铁血团同盟会的,暗暗嘱托他们到上海投效,如此这般。又在银行中替他们存了不少的款项,将来可以平民党名义自由提用。本来这时候平民党的人才复杂,凡有志加入该党,而成为头等角色的,只要具有两种资格,就可以大出风头,一直抬到伟人的地位。什么资格呢头一样是咬牙跺脚,大骂项子城,也不必问你骂得对与不对,只要你能当着平民党的人,拿出村妇口吻来大骂其街,立刻便能引你为同志,而推你为头等有价值的党员。第二样资格是什么呢你腰里有钱,能随时补助一点党费,再时常请党中的先进吃吃饭馆,打打茶围,这也不失为最忠实的好党员。因为这两样缘故,所以北京城的保皇党,当时有一多半是兼着平民党的干事委员,他们得力,就因为富有这两种资格。常见某天潢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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