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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道:“自从参议院解散之后,差不多天天总要搬运一点东西,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夏老爷天天早晨到院里来,临走时候留下话,叫我们搬什么东西,我们照样给他搬去。贝子爷要问详细情形,可以传了他来,当面讯问,小人也说不清。”伦贝子问:“现在庶务科中尚有何人”夫役回说:“科中只有一个三等书记,名叫王奇珍的,管着一堆烂账,始终尚不曾离院。”伦贝子点点头,遂吩咐两个警察监视着,将桌子抬回原处。这两个夫役,也交警察暂为看管,自己只带着一个家人,直进庶务科中,寻书记王奇珍谈话。

只见屋中冷清清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乱哄哄摆了一桌子账簿。其余乱糟糟,还有不少零碎东西,也都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他一见伦贝子走进,连忙站起来让座。这王奇珍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个很见过世面的人,他睁眼一看,就知道伦贝子不是一个等闲人物,忙让座敬茶敬烟,又问贵姓。伦贝子也不瞒他,把自己的来历,完全对他说完了。王奇珍又重新行礼,说:“原来是贝子爷驾到,您来得正好,要再晚来几天,这一座参议院就被人搬空了。”伦贝子故为诧异,问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这王奇珍同科长夏仲舒两人意见很深。王奇珍在前任科长时代,原是一个头等书记,后来夏仲舒接事,便把他降归三等。这是头一样仇隙。夏科长采买家具器物,全是自己经手,凡科员书记等,休想沾着一个钱的光。这是第二样仇隙。参议院解散后,警察厅不愿代负保管责任,传出话来,叫两院庶务科长暂时看管。夏仲舒乘这机会,便实行其趁火打劫主意。所有院中的夫役,同本科的科员一律解散,只留了一个三等书记,代管账目,便是这位王奇珍先生。又留了两个夫役张升李顺,便是方才抬桌子的两个人。他把院中的家具,拣好的全搬到自己家中,却叫王奇珍在这里死守。一天两顿饭,全得自己掏腰包买着吃。他也曾三番五次要离职出院,夏仲舒却捺着不叫他走,说:“早晚等有人来接,你交代清了,然后再走不迟。”奇珍心里很明白,他将来是想嫁祸东吴。等交代时候,他来一个不照面,家具器物短了,得由我负完全责任,其用心可谓卑鄙阴险,达于极点。这便是第三种仇隙。有这三种仇隙,他为什么不走呢就因为院中还欠着他两个月薪水,合起来也是一百多块,他希望早晚能发,所以在这里守着不动。恰恰遇上了伦贝子,他便将夏仲舒的行为,完全举发了。伦贝子听了大怒,立刻要派警察去传他。王奇珍说:“一传他就躲起来不见面了,莫如由我打电话,说警察厅人送来两个月欠薪,请他快来分配。他一听见有钱,马上就跑来,那时贝子爷将他扣住了,叫他办交代。我这里有家具账,你就按账收东西,短一件也叫他赔补,不愁他不全数吐出来。”伦贝子说:“很好,就是这样。你快去打电话。”王奇珍这个戏法变得真灵,果然两刻钟工夫,夏仲舒就赶到了。一见面先问洋钱在哪里,王奇珍笑着向伦贝子一指,说:“洋钱是这位先生带来的,请科长向他要好了。”夏仲舒果然朝着伦贝子拱一拱手,说:“阁下是总监派来发欠薪的吗”伦贝子摇头说:“不不,我是总统派来的。”仲舒说:“总统派来的更好了,本院职员欠薪,一共是两万五千七百六十元。请先生全数交给我好了。”伦贝子将脸一沉,说:“本院长奉总统的命令,是来接收参议院地址同家具,并不管欠薪不欠薪。你既是庶务科长,赶紧办理交代。我是照账查收,如缺少一草一木,你得负完全责任。”夏仲舒吓了一跳,忙问他贵姓。王奇珍说:“这是伦贝子爷,大总统现派的参政院院长。”夏仲舒慌得手足无措,又埋怨奇珍,为什么不早早对我说明。奇珍只是笑,也不理他。伦贝子打电话,唤来两个旗员,全是当年咨政院中的科长。又亲笔写了一个条子,委王奇珍为三等科员,会同两旗员,点收家具,清理交代。如交代不清,可将夏仲舒交警察厅押追,限两日内办齐,不得贻误要公。手谕写好,他带着家人回府。

这里可吓杀了夏仲舒,乐杀了王奇珍。从前夏仲舒自恃为本科科长,把三等书记看成茶房夫役,随便呼过来,喝过去,王奇珍自然得忍气吞声。如今这三等书记,竟一跃而为科员,且是新任加委,向他办理交代的科员。夏仲舒一想,这是昭关,真有点不好过。只得另拿出一副面孔来,向王奇珍递和气,说:“王兄,咱们是老同事,得求你格外关照。”王奇珍故做出一种为难的面孔来说:“科长你在前几日不肯听我的良言相劝,叫张升李顺随便搬运东西,偏偏碰到贝子爷的眼中,把他们当场抓住,两人都招认。并且把科长从头一天直到现在搬往府上的东西,全对贝子爷说了。贝子爷十分恼怒,来到科中,便把家具账从我手中要去。又传谕叫科长先将搬走的东西,一件也不许缺少,照数搬回来,然后再治以监守自盗之罪。我因为跟科长同事一场,不能不将这消息报告给你,你好早做准备。要不然官司由你打,我何必多管闲事呢”这一席话,把这位夏科长吓得真魂出壳,连连给王奇珍请安作揖,求他设法遮盖。奇珍说:“这事我如何做得主现有新派的两位,一位是科长,一位是头等科员。你不设法将这两人疏通好了,眼前这一关就过不去。凭我一个三等科员,有什么能力啊”夏仲舒实在无法,只可托王奇珍向新来的两位疏通。旗人性质,向来是得理不让人,口风很硬,非照公事办不可。后来费了许多话,算是夏仲舒将原物运回,一件不少,另外再拿出五百块钱来。一切交代清楚之后,下任给以印收,作为完结,从前的事,一概不提。如贝子爷问时,由这两位担保。可怜夏仲舒,东西一件也不曾享受,反倒赔上了五百块钱。新来的两位,在暗中每人分了二百。王奇珍居中说和,也得了一百块钱酬劳。在奇珍总算天外飞来的幸运,气也出了,科员也升了,洋钱也得了,可见官场如戏场,升沉只在顷刻,谁又能料得到呢

却说伦贝子将参议院接过之后,仿照咨政院的章程,拟好了一种组织办法,缮具清折,呈与项大总统阅看。项子城很为嘉奖,又吩咐内史秘书两处开具人名单,以便选派参政。并当面嘱咐,所有参政人选,并不限于官僚。所有京外的富商大贾、教育家、著作家、新闻记者、宗教师,甚至帮会的头目、绿林的豪侠,凡在社会上有一部分势力的,都要网罗其中。至于官僚方面,要多开前清遗老。东西洋留学生,也择其有名的采录一二。这个风声传出来,凡热心做官的,谁不想弄个参政头衔。本来这个名义有多么冠冕堂皇,而且是大总统简任,每月还有五百块钱薪水,又不一定限制要做过官的。这样天外飞来的好机会,谁肯错过北京有两位大腹贾自从听见这个信,便大施其运动手腕。这两位一位姓马名沛霖;一位姓孔名昭苏。那马沛霖是本京人,乃是穷汉出身,后来居然发了二三百万大财,开着两座金珠店,还开着一处饭庄子,北京中都呼之为马二爷。马二爷幼年时,在琉璃厂南纸店学徒,那时候还在前清光绪中年,北京城的地面,统归提督衙门管理。提督衙门之下,有五城的街道厅。街道厅的长官,便是巡城御史。这种巡城御史,官虽不大,权力却不小。比如巡视南城御史,所有前门外的商家住户,通通归他辖管。他坐着一辆破车,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商店要是敞着门,店内人一听某都老爷来了,立刻都得毕恭毕敬地站起来,俟等他的破车走过之后,然后才敢坐下。假如你一时疏忽了,仍然坐着不动,被他一眼望见,他当时把车停住了,一声令下,跟随他的差役,立刻进店去把你抓出来。不问青红皂白,按在地上,先打一顿屁股板子。打完了才问你,因何不敬官长,以后这样,仍须加重地打。在马沛霖学徒时,巡视南城的御史姓孔,外号叫孔大疯子。他生性专好打人,走到街上,看见谁家门口不洁净,拉出来打。见了他不起立,拉出来打。甚至说话的声音高一点,被他听见了,也要拉出来打。马沛霖曾挨过他三次打。那时候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徒弟,心里却很有志向。他说孔疯子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凭什么他坐在车里,我趴在地上,他说一声打,我的屁股就得肿三天有朝一日,我也得坐在车里,吆喝着打人,才算出了这口鸟气。因此他做官的心,比谁都热。后来发了财,首先捐了一个大八成知县,本可以分省去候补,他却舍不得扔下他的买卖,又改捐京官。京官虽然能捐,但是要捐街道厅却无此例。并且满清末叶,北京试办警察,街道厅这种官儿也根本取消了。今生今世,要想捐一个可以坐在车里打人的官,是绝对做不到,因此他常引以为憾。可是他的官迷,仍然非常之大。在前清时代,每一出门,总是官靴官帽,三品亮蓝的顶珠,坐大鞍车,连赶车的同跟从,全戴红樱帽,真是官气十足。及至改了民国,这一套官衣是穿不出去了。便有人劝他做几套洋服,穿在身上最时髦。他倒是真做了,只是穿在身上,有点不大得劲,连拉屎撒尿,都有点犯起别扭来了。有一次在宴会席上,一泡尿全装在裤子里。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穿洋服了。

这一次大总统要设参政院,还派参政,还要从商界中取才,这个消息传至马沛霖耳中,他以为是做官的机会到了,立刻召集他的谋士,商议运动之法。他原是商会会长,会长之下,还有一个坐办,此人姓胡名伯孙,乃是一个破落秀才,平日调词架讼无所不为。因为在马沛霖家里教过书,大施其拍马手段,很博得东家欢心。因此东家当选商会会长,他也随着得充商会坐办,在商会中作福作威。凡大小商家,只要有一点事求到他的面前,最低限度,也得厚厚送上一份水礼,再不然,就得送上一包洋钱。错非这样,他不但不给你办,反在暗中给你破坏。因此商界送了他一个绰号,管他叫大洋狗。言其他吃得肥肥的,专能哄主人欢喜,除去主人之外,没有一个不咬。这次马沛霖想要运动参政,特特将他叫至家中,商议进行之策。胡伯孙说:“晚生倒有两条法子,可以同时并进。一条是叫北京九城商界,大家向总统府上一公呈,力保东翁,堪胜参政之职,这走的是明路子。还有一条暗路,是总统府管家谢大爷,常在东翁开的那个饭庄子上请客。东翁同他,也有一面之识,最好他再请客时候,完全由东翁候账,分文不取,他面子上一定不肯。那时东翁出面,同他客气拉拢,总算留下这一点好感。然后一面托谭鑫培,向谢大爷关说;一面托刘喜奎向大公子面谈。两方的情面,都在本府要人身上,料想没有不成的。这是一条暗路子,关系更为重要。请东翁裁酌,两计是否可行”马沛霖极表赞成,说:“两计全好,但是刘喜奎我素日同她没有拉拢,她如何肯帮忙呢”胡伯孙说:“这个无妨,喜奎的师傅,同晚生是换帖兄弟。我去寻他,他一定不能推脱不管。”马沛霖说:“这样很好,你就赶紧去办,千万不要走在后边,要等人名发下来,那时再想加入,可就不容易了。”胡伯孙说:“东翁自请万安,决然不能使人捷足先登。”他出门便去寻刘喜奎师傅。

原来这时候刘喜奎在北京城中,成了伶界天字第一号的红角色,连谭老板,都得退避三舍。其实喜奎演戏,并不是怎样超群绝伦,唱作有什么佳妙之处。只因她长得容颜美丽,真称得起修短适中,秾纤合度。两只媚眼,流盼生辉,尤有惑阳城迷下蔡的魔力。又兼她演的全是花旦戏,尤其容易招徕,使一班登徒子,涎垂三尺。她的师傅,也并非什么出名露色的名伶,只是乡班中一个唱花旦的,外号叫小香怜,曾在人和班中,唱红了几年,天生一条铁嗓,真能听出二三里远近。凡是秦腔的花旦戏,他没有不会唱的。胡伯孙同他是近同乡,因此拉拢到一处,伯孙情愿同他换帖,小香怜自己倒很知道身份,始而不敢,说:“胡先生是斯文秀士,上等社会的人物,我们一个唱戏的伶人,怎敢同你呼兄唤弟”伯孙大笑,说:“如今是中华民国,五族平等,并没有什么贵贱尊卑,唱戏的同做官的,全在一条水平线上。你要这样见外,我连同乡也不认你了。”本来两人是各有所求,小香怜带着徒弟,初到北京,能红不能红,全要看捧的主儿多少。最要紧是商界,因为商界在社会中,最占势力,而且人数也最多,如果商界赞成,自然戏园中可以卖出很多的座位。他知道伯孙在商会当坐办,从前家乡演戏时,也曾会过面,因此借着同乡的名义,先带徒弟,坐着马车,来拜访胡伯孙。胡伯孙在北京,就知道天津伶界中,有一个刘喜奎,是数一数二的红角色。第八镇统曹虎臣,曾在她身上花过很多的钱,却始终不得为入幕之宾,这个女伶的身份,也就够瞧的了。胡伯孙本是一个势利鬼,他总想同有钱有势的阔人物交结,只是不得其门而入。如今听见刘喜奎登门来拜,心说这是结交阔人的好机会到了,我必须竭力欢迎。立刻将喜奎师徒,让进客厅。伯孙亲自出来周旋,敬烟敬茶呼小香怜为大哥,说:“难得大哥同刘女士枉驾光临,小弟实在不敢当。”小香怜连说:“胡老爷,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在下同小徒不过是卖艺之人,以伺候大人老爷为本分,怎敢当胡老爷这样抬爱我们今天来,是在天津时候,就访得胡老爷在北京商会总揽全权,在下与胡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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