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德意志大国民。”原来她娘家也是世家,她父亲在前清时做过巡抚,家中广有金钱,所以她的态度格外强硬。两口子相持不下,后来多亏小姐少奶奶两面劝慰,这架才算不吵了。才吃过早饭,便有德国兵敲门来送通知,镜芬只得亲自会他。所好内中有一个兵会说中国话,他又很知道镜芬的底细,便对他说:“李大人你既入我们国的籍,这事说不得只好走一趟吧。明天午后,你务必到提督府去,先检验体格,第二步才说到当兵呢。”镜芬很感谢他的关照,取出十二枚德国金镑来,每人赠了六枚,请他们喝酒,两个兵领谢而去。他是一刻也没敢耽搁,便去寻马格尔,哭着喊着地求他替想法子。马格尔始而坚执不允,说:“这是关系国家的事,我怎好以私害公,只好听天由命吧。”怎当镜芬一再哀求,说:“我今年快五十岁了,又兼平时多病,哪里有气力去当兵不用说旁的,便是那二十多斤重的后膛枪,我也扛不动啊”马格尔被他磨得实在无法,便替他想了一个主意,说:“明天午后报过名,由医生先验体格,最好是先买通了验体格的医生,临时由他签字证明你的身体不合格,这样轻轻的一点不着痕迹,便可逃开眼前的难关。不过提督黑华,他是一个精明人,对于你这入籍的国民,当然要特别注意。一看这行径,一定要疑心是你花钱买通,在这紧要关头,你务要施行第二条法子,然后才能一劳永逸,免除灾难。”镜芬忙问第二条法子是什么,马格尔附在他耳旁,告以如此这般,必能发生效力。镜芬连连点头说:“这样是再稳当不过了,但不知买通医生须用多少钱”马格尔很为难地说:“他们官医,一共是八个人呢。连医长算上,共是九个,明天哪一个承验你,这时还说不定。此事看起来,不但是纳贿,而且还得公开纳贿。全买到了,一个也不能撂下,据我看,最低限度也得先拿出一万元来,医长两千元,医官每人一千。将来谁承验你,再另外送他两千。这也就是我,可以向他们张口疏通;要另换一个人,不要说一两千,便是一两万,他们决然不敢受。”镜芬忙签了一万元支票交给马格尔。
第二天午后老早就来了,这一次来,却不同从前了。从前来到这里访马格尔,或是访曲江潮,总是把他让到客厅中,十分优待。这一回来却由德国兵将他引入一个大场子里,听候点名,场子里先来了几十人,全是德国侨商。内中也有同镜芬认得的,便过来周旋,说:“李大人这大年纪何必还来听点,你何妨递一张病呈,暂时先搪过这一关呢”镜芬道:“这是国家大事,我既然入籍,当然不得规避。”少时听点的人越来越多,有多半不认得镜芬的,全看他是怪物。一个五六十岁的中国老头子跑来做什么,这样一阵风吹倒的人物,也来充德意志大国民,真真是一个大笑话。又候了一刻,提督黑华全副戎装升了公座。有二十几名卫队,在左右拥护着。马格尔坐在旁边,曲江潮又坐在马格尔旁边。那一旁八个医官,一个医长,站在长案旁,案上陈列着验体格的器具。黑华点名,曲江潮高声叫唤。叫上一个来,先验体格后验目力。医生认为合格的,便发给一张服役的执照;认为不合格的,却须请示提督,看他不中用,然后发给一张免役的执照。这个人就算是幸而免,可以不当兵了。好在是按照年龄大小,定名次的先后,通共才验了五个人,便轮到李镜芬头上了。这五个之中,倒有三个不合格的,经提督复核了一番,只有两个得领免役执照。那一个提督说他年龄虽大,体格尚强,仍照旧叫他服役。第六个验到李镜芬,镜芬此时战战兢兢,直然同上断头台差不多了。一个医生解开他的衣服,用听音器先听一听他的肺部,又叫他咳嗽了一声,不觉皱着眉摇头,说:“你这人当初患过肺病,身体孱弱极了。”又验了一回目力,更不及格,便把他送至提督面前,请示可否发给免役执照。黑华只用眼盯住他,也不表示可否。镜芬心中七上八下,又是害怕,又是害羞。马格尔向他以目示意,他这才想起昨天传授的主意来,向马格尔说:“我有下情上禀提督,请秘书长代为翻译。”马格尔立起身来,向黑华说:“此人原是入籍,不甚精通国语,他有下情上禀,提督可否准其申述”黑提督点头允许,马格尔向镜芬说:“提督准你自由申述,你只管说吧。”镜芬道:“当此青岛危迫之时,鄙人既系德民一分子,理应服役效劳。只苦于我的身体衰弱,又兼多病,实在不能担任军役,深觉抱愧之至。鄙人情愿报效现洋十万元,稍助军饷之需,也算尽了一分子的义务,务必请提督照准。”马格尔将他的话翻给黑华,黑华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朝着镜芬说了几句,镜芬是一个字也听不懂。马格尔又将德语翻成华语,对镜芬说:“提督听你说捐助十万军饷,心中很是欢悦。说你真不愧是一位爱国志士,特准免服兵役,仍回家中纳福去吧。”马格尔翻到这一句,不自禁地也笑了。李镜芬此时,虽将害怕心去掉了,但是天良发现,惭愧心也随之油然而生:一个很体面的中国大官绅,却拿出十万元来,给德国助饷。结果变成一个爱国的志士,这不是活骂人吗自己是越想越难过,再加上黑华马格尔冷讥热嘲,直比胯下之辱尤为难堪。他低着头退下来,曲江潮在一旁看这神气,彼此都是中国人,也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便向马格尔求情,不必再叫镜芬等候了,放他先走一步吧。马格尔念平日的交情,也不好过为已甚,便派了一名德国兵,暗暗将镜芬送出提督府。好在他的家人,他的马车,全在门外候着呢,一见他的面立刻都迎上来。镜芬上了马车,一直拉回家中。他一进门,便放声大哭,一直哭到自己屋中。向床上一躺,索性抱着头,翻来覆去地哭了一个天昏地暗。家人也不敢劝,直待他哭声止了,方才打上水来,请他净面漱口。他因为悲愤中烧,连晚饭也不曾吃,便蒙头睡了。第二天增寒壮热,竟自害起病来,昏昏沉沉的胡话连篇,什么我不是德国人,我也不是中华民国的人,我还是大清国的人。又是什么我扛不动枪,我上不得前敌,我有十万块钱,我回家纳福。马格尔特特到他家,催索那十万兵饷,说:“这不是闹着玩的,他在提督面前许了这大的量,所以才取得免除军役的执照。这兵饷急于星火,是一天也不能耽搁的。他虽然害病,也得要如数缴纳。”周夫人被迫无法,只得签了十万元支票,由德华银行拨取,这才将马格尔打发走了。镜芬的病势,却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连请了几个西医,也不见一点起色。
后来有人荐举,说崂山道士桐冷医术高明,有起死回生之妙,除非将他请来,或者能够立起疴。但是这个道人,轻易不肯下山,他更有一种怪脾气,给人治病必须穷苦没饭吃的人,他才肯诚心施治。越是有钱的,或是做官的,寻到他头上,他连睬也不睬。因此李镜芬的身份,想要请他治病,倒是一个难题了。后来倒是镜芬的儿子李国英想出一条法子来,他穿了做工的苦力衣服,随着向导,步行上山,见了桐冷的面,便伏地大哭。他自己说在青岛火柴工厂做工,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爹相依为命,不料病得很沉重,堪堪就要死了。多亏李公馆慈善,赏给我们一间屋子,在那里养病。人家还拿出钱来,请先生诊治。怎奈药不对症,愈治愈重。后来有人提到,崂山顶上有一位神仙,能够起死回生。但是他老人家,轻易不肯下山给人治病。小子是发于一片诚心,特来拜请老神仙,俯念我父子这样穷苦,移驾下山,给我父亲看一看吧。桐冷居然被他说动了,应许即刻下山。三人仍旧步行,赶回李宅。此时他家人将镜芬移在楼下一间小屋中,盖上一床破布被,桐冷进来替他诊脉说:“这人是急痛伤心,他在未病以前,一定有什么大不痛快的事,所以才会病到这种样子。你们必须对我实说,我才能开方医治。再说我看病人脸上的神气,决非下等社会服苦之人,你们不必瞒我,瞒我我就不管治了。”李国英到此时,只得据实陈述,又说:“我并不是有意欺蒙,实在因为道长轻易不肯下山,不得不以穷苦感动。如说我是富有之家,您当然更不来了。”桐冷哈哈大笑说:“难得你世家公子,居然有这样孝心,我倒不能不尽心医治了。他这病是有一口顽痰堵住心窍,必须先把痰吐出来,自然神志清醒,以后就容易调理了。”他随笔开了一纸方案,取了药来,服下之后,果然吐了一口浓痰。痰作青绿色,吐过之后,居然两眼睁开,不似以前那样昏沉了。调理了两天,居然复原。他本来是一种急痰症,痰一下来,病自然好了。但是身病虽去,心病尚存,仍然是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时候他家尚未放道士回山。镜芬听说自己的病,是道士给治好的,便亲自到前厅,向桐冷致谢。桐冷详询他受病之因,不觉点头叹气说:“你这是受了多财的累了,照我们出家人随遇而安,也用不着入哪一国籍,自然也遇不着这些烦恼。饿了采山果而食,渴了汲清泉而饮,困了幕天席地以白云为被褥,是何等逍遥自在。像你李大人,做梦也梦不着这种境界。”这一席话说得李镜芬万念俱灰,立刻跪在地上,要拜桐冷为师,随他一同到崂山修行,再也不回家了。老道桐冷只是摇头,说:“你是富贵场中人,如何能受得了那样苦楚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你以为当道士是一件舒服事吗我那三清宫中,养着二三百个道士,他们各有所司,有到地里去耕种的,有到园子管果木的,有做泥水活的,有当木器匠的,还有开炉打铁制造农具的,他们每日都担着很大辛苦。你李大人要到山里去,可以做什么工卖什么气力岂不是自寻苦恼吗依我劝你,还是在家里纳福的好。”镜芬至再央求说:“道长有所不知,我因为受了这一次特大的刺激,觉着青岛这地方,实在不可长久居住。无论如何请道长携带携带。”桐冷道:“你想离开青岛,我倒有一绝妙法子。”若问方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一回鹬蚌争雄渔人伸巨掌鳌鱼吞饵帝制始萌芽
李镜芬一定要随桐冷出家,桐冷执意不肯带他去,后来实在被他磨急了,说:“我替你想一条法子吧,你在这青岛住着十分危险,眼看德日两国就要开火了,德国兵力虽然雄厚,对于青岛却有点鞭长莫及。日本离青岛很近,他若派兵来,可以朝发夕至。将来的结果,一定是日人战胜。这一块土地,终须落于日人之手。他将来占了青岛,对于青岛德侨的房屋财产,一定全部没收,那时候你李大人也决然讨不出公道。若不趁此时早想法子,恐怕临时挽回不易。”几句话提醒了李镜芬,忙请教:“道长,可有什么法子,能够防患未然。”桐冷附在他耳旁,告以如此这般。镜芬鼓掌道:“果然是妙计。”当日便请了吴玉孙来,对他商议,将这所房子作为卖在玉孙名下。写了一张杜绝字给吴玉孙。他在德华银行还存着十几万现款,要一气提,是决然提不出来。只好同老板商议,情愿送给他两万作为酬劳,这才全数提出。第一步是镜芬也改装道士,随着桐冷坐一辆车,先到崂山暂住。然后一点一点地,将家眷也运出青岛境外,一同来至崂山。崂山有旱路,可通即墨县境。他此时又不敢公然乘坐火车,恐怕被德国人查出来,落一个私自逃走,便有性命之忧。只可偷偷地坐船先到烟台,在烟台也未敢停留,又坐船到天津。在天津住了一两天,便来至北京。他不敢贸然去见项子城,恐怕记挂前嫌,彼此面子上全不好看,只得先去寻他本家哥哥李镜喜。镜喜一见他面,便大发牢骚,说:“你不就参政,总算有志气,但是因为什么又入了德国籍呢我们无论如何是中华大邦的人,却甘心奉夷狄为主,你难道就不惭愧吗我看你此次来,这种狼狈样子,一定是受了什么大刺激。你不妨对我实说,凭咱们的世家阀阅,不能丢这种人。”镜芬只可把已往的情形对镜喜说了。镜喜道:“他们这明明是做成了圈套,专为骗你的银子,你为什么要上这个当呢幸而是逃出来,如果不逃出,将来再叫日本小鬼敲一杠子,那更冤枉了。你此番来北京想做什么打算呢”镜芬说:“我入德国籍,并不是本名。如今倒得拿我的本名,实行加入参政,也好洗一洗以往的羞面。但是我写信骂项子城,如今再去俯就他,也有点难乎为情,还得求二哥替我先疏通一番,然后再去见他,也免得彼此怪僵的。”镜喜哈哈大笑,说:“你这过于多虑了,凭咱们家的门第,要肯俯就他,这是赏他脸。他欢迎还来不及,难道还敢拒绝吗你不信可随我一同到公府,倒看他对你是一种什么样儿”镜芬执意不肯,说:“还是二哥先见一见他的好,我在家里候信吧。”两人分手。当天晚上,镜喜到公府求见。项子城听说是他来了,亲自迎出屋门外,一见面便招呼二哥,拉了镜喜的手,表示十二分亲密。镜喜到屋中,先谈了几句闲话,然后说:“舍弟镜芬新从青岛来,想到公府给总统请安。他自己又怪惭愧的,当初因一时闹气,写信太不检点,开罪了大总统,实在觉得太对不住。”项子城大笑,说:“令弟也做了多年官,怎么还不脱书生气凭我们两家的交情,不要说写信,便是当着面骂我几句,也是很平常的事,还值得记在心上吗我此时正急于要知道青岛的情形,他来得正妙,求二哥为我速驾,就请他明日务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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