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她从前预料的那样,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陆凝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只要身上还有公府嫡长孙的重担,定会被情势裹挟着步步前行,在私心与阖府前程之间有所取舍。
玉妩轻垂眼睫,竭力不露异样。
对面的陆凝却仿佛被惊雷劈中,在看到玉妩夫妇缓缓走来时,僵在原地。
他这半年过得其实十分艰难。
先是婚事上遭受挫折,他费尽心思求得祖父点头的亲事被潘氏彻底搅黄,非但退了亲,还闹得满城风雨。而他被老公爷困在府邸,几乎与世隔绝,等得知这些事情时,玉妩已平白受了许多唇枪舌剑。
很快,宫里就颁了赐婚的圣旨。
纵使他与潘氏闹翻,极力澄清潘氏捏造的种种传闻,但造谣容易辟谣难,皇帝亲赐的婚事更无力扭转,他的挣扎只是徒劳。没多久,京兆府里接了桩离奇命案,因案子极为复杂,且惊动了乾明帝,令整个京兆府焦头烂额。
陆凝费了许多心力才得以破案。
谁知磨难还在后面——
甘州战事焦灼,他与祖父奉命督办粮草之事,亲赴北地。结果那领兵的将领是个庸才,非但打仗时节节败退,连巡查都漏洞百出,先是押送粮草的队伍遭了突袭,险些将粮草付之一炬,好容易将粮草交到军营,回程中竟又遭了侵扰突袭。
实力悬殊的厮杀里,陆凝与祖父侥幸捡回性命。
老公爷却受了极重的伤,险些丧命。
陆凝提心吊胆,一路将祖父护送回京,请了太医精心调养,虽说伤势渐愈,却因重伤后元气大伤,至今都卧病调养,将公府的重担尽数交到了他的手上。为了公府前程,老公爷更是拿病情要挟,执意与靖宁候府结亲,遭陆凝强烈反对后,正自僵持。
今日,陆凝原是陪母亲和堂妹来瞧京中时新的样式,好另造几幅首饰给陆幼薇添妆,待九月大婚时带到楚王府去。
谁知到得珠玑街,陆幼薇竟跟那靖宁候府的三姑娘来了场“偶遇”。
这般巧合,不用猜都是潘氏安排的。
陆凝心中不悦,本想尽早脱身,听周遭人说淮阳王携孺人钟氏来挑首饰,因许久没见到玉妩,不免生出稍作逗留看看她的念头。按他的打算,出了这座以精巧首饰著称的彩蝶轩,对面酒楼里有雅间,可供他悄然藏身。
谁料潘氏实在磨蹭,等陆凝出门时,迎面玉妩已徐徐走来。
满街绫罗珠玉,人头攒动,陆凝一眼就看到了玉妩。
她似乎又长高了些。
年才及笄的女子,正是含苞欲放的年纪。上回见面时,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双鬟珠钗,春衫单薄,似扬州初开的琼花,清丽灵动。如今她锦衣华服,发间钗簪名贵,耳畔滴珠娇艳,腰间环佩宫绦俱是绝品,衬着秀致黛眉,明澈双目,顿觉艳色逼人。
她的旁边是淮阳王,如玉山峨峨,昂藏清冷。
迥异于所谓的重病将死。
仲秋的明丽阳光洒满街市,穿透道旁高槐投下斑驳碎影,两人徐徐走过来,哪怕没有簇拥的仪仗,单论姿容气度就已足够引人瞩目。尤其她熟悉的如画眉眼,便是隔着层层人潮,陆凝都能轻易找到。
陆凝原以为,凭着他的城府历练,定能妥善应对这般场景。
然而真的看到藏在心尖的小姑娘站到旁的男人身侧时,那画面终究分外刺眼。
人群静寂,陆凝站在那里,脚下如同灌铅。
潘氏情知这偶遇的场面着实尴尬,匆忙朝儿子递个眼色,欲同旁人一道避去旁边,藏进人堆里。眼色使出去,陆凝却毫无反应,她心中暗恨,忙伸手去拽。这般磨蹭之间,周围人群匆忙避让行礼,就剩陆家一群人仍在原地。
而王府开道的仪仗,已经到了跟前。
这会儿再躲太过于失礼突兀,潘氏只能收回脚步,停留在原地。
周遭都是久在京城的高门贵户,自然听说过钟家跟陆家退亲后沸沸扬扬的传闻,亦有不少人猜出潘氏落井下石的龌龊手段。
如今钟家女儿嫁入王府,轻易得了四品诰命,又被淮阳王如此张扬地带到珠玑街,同陆家母子狭路相逢,众人不免暗中看戏。
当然,是看潘氏的笑话。
种种目光或明或暗地投过来,潘氏只觉背后被火苗燎着似的,尴尬之极。
她心中暗恨,却不得不屈膝拜见。
旁边陆凝也回过神,忙躬身拱手为礼。
倒是陆幼薇和靖宁候府的三姑娘溜得快,早已混入人群中,垂首拘着礼数,不甚惹眼。
周遭有瞬间安静,所有人都屏息不语。
周曜随意抬抬手示意免礼,目光径直落在陆凝身上,徐徐走近。最后,他的脚步停在陆凝母子跟前。换作从前,他跟陆家素无往来,便是碰见了也懒得多看一眼。不过这半年来,他没少从狄慎嘴里听到陆家这对母子的名字。
或是因朝堂,或是为玉妩。
反正都不是好事儿。
他瞥了眼紧跟在身侧的玉妩,见她挺秀而立,眼睫轻垂,目光有意无意地盯着脚尖,半分都没往陆凝身上挪。这般姿态,显然是心里还藏着事情,不管是为扬州的旧日交情,还是为后来的反目成仇,总归做不到坦然面对。
可陆凝算是哪根葱呢?
周曜抬臂,忽然握住玉妩的手腕。
隔着单薄的衣袖,细腕纤弱,不堪半分催折。
玉妩指尖颤了颤,愕然抬头看向他。
周曜的目光却仍落在陆凝身上,神情清冷如旧,只将手指缓缓往下挪,摩挲过她的手背,而后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指生得纤细,指甲上涂了丹蔻,每回给他盛汤喂饭时都极悦目,如今握在掌中,更觉柔若无骨。
侍卫仆从拥围,旁人无从目睹这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