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折叠椅的前脚离地,双手抹着脸。如坠深渊的感觉渐
渐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我好像睡在自己的家中,一觉醒来,发现所有的家具都被重新摆设过,原先习以为常的
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裂缝,现在全然陌生了。我茫然失措,只好重新审时度势,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
我怎会如此熟视无睹呢自始至终,迹象一直都在我眼前,它们现在飞回来了:爸爸请库玛大夫修补哈桑的兔
唇。爸爸从来不会忘记哈桑的生日。我想起我们种郁金香那天,我问爸爸他能否考虑请新的仆人。哈桑哪里都不去
他勃然作色,他就在这儿陪着我们,他属于这里。这里是他的家,我们是他的家人。当阿里宣布他和哈桑要离开我
们时,他流泪了,流泪了
服务生把一个茶杯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桌脚交叉成x状的地方有一圈胡桃大小的铜球,有个铜球松了,我弯
下腰,把它拧紧。我希望我也能这般轻而易举地拧紧自己的生活。我喝了一口数年来喝过的最浓的茶,试图想着索
拉雅,想着将军和亲爱的雅米拉阿姨,想着我未完成的小说。我试图看着街上过往的车辆,看着行人在那些小小的
糖铺进进出出。试图听着临桌客人收音机播放的伊斯兰教音乐。任何东西都可以。但我总是想起我毕业那天晚上,
爸爸坐在那辆他刚买给我的福特车上,身上散发着啤酒的气味,他说,要是哈桑今天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这么多年来,他怎么可以一直欺骗我欺骗哈桑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眼睛直勾勾
看着我,并说,世间只有一种罪行,那就是盗窃当你说谎,你剥夺了某人得知真相的权利。难道他没有亲口对
我说那些话吗而现在,在我葬了他十五年之后,我得知爸爸曾经是一个贼还是最坏那种,因为他偷走的东西非
常神圣:于我而言,是得知我有兄弟的权利;对哈桑来说,是他的身份。他还偷走了阿里的荣誉。他的荣誉。他的
尊严。
我不禁想起这些问题:爸爸如何能够面对阿里的眼睛阿里倘若得知他的妻子被他的主人以阿富汗人最不齿的
方式侮辱,他如何能够每天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爸爸穿着那身棕色旧西装、踏上塔赫里家的车道、向索拉雅提亲的
形象在我脑海记忆犹深,我如何才能将它和这个新形象结合起来
这儿又有一句为我的创作老师所不屑的陈词滥调:有其父必有其子。但这是真的,不是吗结果证明,我和爸
爸的相似超乎原先的想像。我们两个都背叛了愿意为我们付出生命的人。我这才意识到,拉辛汗传唤我到这里来,
不只是为了洗刷我的罪行,还有爸爸的。
拉辛汗说我一直太过苛求自己。但我怀疑。是的,我没有让阿里的右脚踩上地雷,没有把塔利班的人带到家里,
射杀哈桑。可是我把阿里和哈桑赶出家门。若非我那么做,事情也许会变得全然不同,这样的想法不算太牵强吧
也许爸爸会带着他们到美国。也许在那个没有人在意他是哈扎拉人、人们甚至不知道哈扎拉人是什么意思的国度,
哈桑会拥有自己的家、工作、亲人、生活。也许不会。但也许会。
我不能去喀布尔。我刚才对拉辛汗说,我在美国有妻子、房子、事业,还有家庭。但也许正是我的行为断送了
哈桑拥有这一切的机会,我能够这样收拾行囊、掉头回家吗
我希望拉辛汗没有打过电话给我。我希望他没有把真相告诉我。但他打了电话,而且他所揭露的事情使一切面
目全非。让我明白我的一生,早在1975年冬天之前,回溯到那个会唱歌的哈扎拉女人还在哺乳我的时候,种种谎
言、背叛和秘密,就已经开始轮回。
那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他说。
一条终结轮回的路。
带上一个小男孩。一个孤儿。哈桑的儿子。在喀布尔的某个地方。
我雇了黄包车,在回拉辛汗寓所的路上,我想起爸爸说过,我的问题是,总有人为我挺身而出。如今我三十八
岁了,我的头发日渐稀疏,两鬓开始灰白,最近我发现鱼尾纹开始侵蚀我的眼角。现在我老了,但也许还没有老到
不能为自己挺身而出的地步。尽管最终发现爸爸说过很多谎言,但这句话倒是实情。
我再次看着宝丽莱照片上的圆脸,看着阳光落在它上面。我弟弟的脸。哈桑曾经深爱过我,以前无人那样待我,
日后也永远不会有。他已经走了,但他的一部分还在。在喀布尔。
等待。
我发现拉辛汗在屋角做祷告。我只见到在血红色的天空下,一个黑色的身影对着东方朝拜。我等待他结束。
然后我告诉他要去喀布尔,告诉他明天早上给卡尔德威打电话。
“我会为你祷告,亲爱的阿米尔。”他说。
再次晕车。当时我们驶过一块带着弹孔的标牌,上面写着“开伯尔隘口欢迎你”,我的嘴里开始冒水,胃里有
些东西翻滚绞动。司机法里德冷冷看了我一眼,
眼里毫无同情。
“我们可以把车窗摇下来吗”我问。
他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仅有的两根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他黑色的眼睛仍望着前方,弯下腰,拿起
放在脚边的螺丝刀,递给我。我把它插进车门的一个小洞里面,那里原先有个摇柄,把我这边的车窗摇下来。
法里德又鄙夷地看着我,眼中的嫌恶不加掩饰,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抽烟。自从我们离开雅姆鲁德堡垒以来,
他跟我说的,只有寥寥数语。
“谢谢。”我低声说,把头伸出车窗,让午后的寒风猎猎吹过我的脸庞。马路穿过开伯尔隘口的部落领地,蜿
蜒在页岩和石灰岩的悬崖峭壁间,一如我记得的那样1974年,爸爸和我曾驾车驶过这片崎岖的地带。那些贫瘠
而壮丽的山脉坐拥深沟大壑,峰峦高高耸起。峭壁之上,有座座泥墙砌成的堡垒,年久失修,崩塌倾颓。我试图让
眼光盯牢在北方兴都库什山脉hdukhountas,东起帕米尔高原南缘,向西南经巴基斯坦延伸至阿富汗境
内。山势雄伟,有“阿富汗的脊梁”之称白雪皑皑的峰顶,但每次我的胃稍微平息一些,卡车便来个转弯,让
我又是一阵恶心。
“吃个柠檬试试。”
“什么”
“柠檬。对晕车很有效。”法里德说,“每次开这条路我都会带一个。”
“不用,谢谢你。”我说。光是想到要我吃下酸的东西,就够我反胃的了。法里德冷冷一笑,“它不像美国药丸
那样灵妙,我知道,不过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古老药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