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书大惊失色,捂住了嘴。
几个元兵立刻发现了察苏,大呼小叫,纵马奔到她身边。一个人用铁枪指着她,问道:“小孩子,哪里来的有?”
察苏仰起头,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指指那土围子,口中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察苏摇了摇头,又说了几句。
那几个元兵居然笑了,其中一个用马鞭轻轻抽了她一下,另一个扔给她一包
他们说的什么,奉书一概不知道。不是因为离得太远,而是因为,察苏口里讲出来的话,她根本就是一字不懂。
奉书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元兵首领鞭梢一指,一队哨马便齐齐动身,返回大路,消失在烟尘里。马蹄将土地踏得擂鼓般响,震动一直传到她的脚底下。
察苏面带笑容,一步一跳地回到了土围子。刚刚转过土墙,她却突然变了脸色,一下子瘫倒在墙根,抚胸喘气,一面道:“吓死我啦,好险!”
杜浒轻轻摸着她的小腿,笑问:“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察苏喘得够了,才笑道:“我说我是这里保长老爷的马奴,昨天马厩失火,走了两匹马,我是出来找的。找不到,可得吃鞭子。在路上走得累了,才歇在这土围子里。他们盘问了两句,就信了,还安慰了我两句呢。我说我饿了,他们便给了我这个。”说着嘻嘻一笑,怀里掏出一块硬邦邦的腌肉,抛了两抛,丢给胡麻殿下,又掏出一皮袋子烈酒,抛给杜浒。
胡麻殿下咽了咽口水,接着一脸嫌弃,把肉丢了回去,道:“臭的,我才不吃。”
杜浒却眉开眼笑地接过了酒,咕嘟喝了一大口,接着把皮袋递给奉书,“都来尝尝啊。”
奉书接过来,学着她的样子,咕嘟也是一口,登时“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嗓子里辣辣的,不断地咳嗽。
察苏嘻嘻笑道:“慢点儿!对了,方才我还套出来了些打仗的消息。你们知不知道,李恒李元帅刚刚兵不血刃,奇袭了什么英德府,眼下这里军事管制,查得尤其严。咱们得往东走……”
杜浒紧抿着嘴,道:“嘿,李恒的本事不小。”
奉书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你会说蒙古话?”
察苏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地说:“唔,有什么了不起?你想学,我教你。汉话才难学呢……”
奉书“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你……你……”
胡麻殿下拉了拉她,小声说:“你还没看出来吗?她就是蒙古人。”
察苏见了奉书一脸惊慌的样子,冷笑一声:“不然呢?他们为什么不杀我?怎么还会那么放心地跟我说话?”
奉书仍是张口结舌,“可是……可是……你……他们……”
杜浒微笑道:“你怕什么?察苏跟他们又不是一道的。”说着向外面努了努嘴。
奉书只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在她的心里,蒙古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是马背上的大块头,是浑身有膻味的怪物,可万不会是眼前这个瘦骨伶仃、会编狗尾巴草手环的小女孩。
奉书这才注意到,察苏的口音并非江西本地,也不像她听过的任何地方的方言。她的眉眼比江南孩童要长得开些,眼中不时闪过一丝桀骜不驯。她早该想到的。胡麻殿下平日里总是鞑子长、鞑子短的乱骂,可是在察苏面前,却收敛了许多,一个“鞑”字也没吐出来过。
“那你以前……”奉书心中有千千万万个疑问,可是全然无法问出口。蒙古的男人在外面烧杀抢掠,女人小孩又会干什么?是不是住在帐篷里,每日牧马放羊、饮酒跳舞?察苏又怎么会从帐篷里来到了这个土围子?
察苏道:“以前?以前那些主人也都凶得很……”忽然眼圈一红,咬着嘴唇道:“他们还把我娘卖了,我……我到现在都没找到她……”
奉书以为自己听错了,“卖……卖你娘?”
察苏看着她,认认真真地说:“我娘是驱口,就是奴婢,我生下来也是奴婢。他们要卖奴婢,谁也没办法的。我是为了找我娘,这才逃跑的,一路躲,一路找,这才到了南方。那些军队啊、老爷啊,都跟我没关系。”
奉书全然无法相信,小声问:“你是蒙古人,怎么会生下来就是奴婢?”她一直以为,蒙古人只是喜欢掳汉人做奴仆的。
察苏也似觉奇怪,反问道:“蒙古人为什么不能是奴仆?我听我娘说,我们的部族很久以前败给了成吉思汗,身高超过车轮的男人都给杀了,女人小孩就都成了他们的奴婢,很多年了,一直是这样啊。”
原来如此。吃败仗的,便做胜利一方的奴仆。汉人吃了败仗,也要做他们的奴仆。蒙古人自古就是这样的。奉书知道察苏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难怪她那样瘦骨伶仃的。察苏说,她从小便是饥一顿饱一顿,经常吃到馊的马奶乳酪。因为她人长得瘦小,从前在蒙古营地里,大家就叫她察苏,不过是用蒙古话叫的。
奉书忽然想起来,她是该恨蒙古人的。她日日诅咒鞑子们人仰马翻,不得好死。就在一刻钟前,她还想过将蒙古人开膛破肚,和他们一决生死。
倘若当初母亲知道察苏的身份,会不会帮她?会不会还让她坐在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