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公元前247年,秦王子楚病逝,号庄襄王,国丧一年。
年仅十二岁的太子嬴政,在历经先王急病、太后掌权甚至欲图逼宫之事后,于吕不韦、赵维桢,以及蒙氏家族的协助下,力压反对派,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政权交替。
两日后,秦廷之上。
公卿臣子有序排列,待到一切准备妥当后,新的秦王才缓缓步入朝堂。
十二岁的嬴政身着玄黑朝服,头戴冕旒,他走在前、太后赵姬走在后,平静地停在王座之前。
坐下时,尚未抽条的嬴政还没王座后方的装饰高。
位列前方的赵维桢一时间心中感慨万千。
昔年那名随着母亲逃亡的小男孩,会拉着衣角喊“夫人教我”的小男孩,终究是成了王。
冕旒遮住了嬴政年轻的面孔,但赵维桢仍然能察觉出他还算平静。
她从不担忧嬴政的心理素质,在临危不乱这方面,嬴政做得比她都好。
至于赵姬——
如今应该叫赵太后了。新君年幼,赵姬不得不坐在昔日华阳太后的位置上。
上朝之前,赵维桢反复提点了她好几天,告诉赵姬不用她在朝堂上出言,好好坐着当个吉祥物就行。
赵维桢说完,估计女官子嬴又说了好几遍,今日的赵姬看上去略微不安,但总体绷住了国君生母应有的仪态。
“先王新丧,朝中诸多事项急需解决。”
虽然嬴政是第一天上朝,但他自觉延续了秦廷上的直接和简洁。年轻的国君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奔正题:“一来,蒙骜老将军伐周凯旋,理应嘉奖;二来,太后一党逼宫未遂,合该定下赏罚。”
朝中顿时议论纷纷。
十二岁的嬴政,实在是太年轻了。对于许多老臣来说,完全是孙辈的年纪。
但在这之前,太子天资聪慧的名声就远扬在外,更遑论太后逼宫一事,他与之对峙毫不退缩、操作得当,不免让群臣高看了几分。
名望是有用的。
赵维桢心想。
嬴政坐在王位上的情况,甚至比嬴子楚要好一些——他的背后没有楚臣支持。
片刻过后,一名文官首先出列:“敢问王上可有判断?”
“有。”
王座上的嬴政面无表情:“先说赏。蒙骜老将军大破六国联军,按军功封爵论赏,不必多言。蒙武、蒙毅父子,太后逼宫,救驾及时,也应该赏。”
文官闻言,继续道:“王上,相国、太傅亦有功劳。”
嬴政点头:“先王薨前,为争取撰写诏书时间,太傅只身拦截太后一党与诸多兵卒,此乃大功。”
少年人还没变声,他开口时,清脆的声线洪亮清晰,竟是不因年幼而减半分威严。
“念及太傅在邯郸时,于寡人有救命、教导之恩;归秦之后,又推动农具改革,功绩累累。寡人以为太傅为秦做了很多,可秦却并没有给予相应的回报。”嬴政说:“寡人欲赠太傅封邑作为酬谢,诸位觉得如何?”
国君的话语极其平静,其中内容却犹如往热油中泼进沸水。
秦廷立刻炸了锅。
刚刚还是小声的议论,一时间扬了起来。
王座上的嬴政不自觉地拧起眉头。
往日见父王要佩戴冕旒,嬴政还觉得这东西又沉又遮视线。既不好看,还没用处,实在是麻烦。
可真当坐在王位上,他才明白冕旒的用途。
至少,这华而不实的礼器能够遮挡住嬴政显露出的不满神情。
有什么好议论的?嬴政觉得,早在先昭王时,维桢夫人的功绩就足够换取一块封邑了。
他曾经向太爷爷询问过此事,太爷爷并不生气,反而认真地为他分析了当时的局势。
那时的秦廷楚系势力仍有影响,王室公卿亦不会轻易接受一名外臣封邑。
何况,维桢夫人又是女子,直接封君入朝为官,乃开先例。但凡开先例的情况,总是会触及到其他人的利益,受到多方势力的阻挠。
一个装饭的食器就这么大,太爷爷比喻道,多来一个人分饭,其他指着这食器活的人,总是不乐意的。
所以,他与维桢夫人近乎默契地按下了封赏的事情,先把她请进朝堂。
这样做确实有效。
几年下来,维桢夫人有了更多的威望,也算是在咸阳站稳脚跟。只是父王没有寻觅到一个好机会。
如今他即位之后,刚好有个现成的机会。
嬴政自然要提出来。
不止是为了维桢夫人,他心里很清楚。但凡有一人为秦立功而得不到回报,就会有第二人。
女子封君,确无先例,说不得秦国做了,又要遭中原耻笑。他们会说果真虎狼之国,不讲礼法、不循规矩。
但同样的,也会有更多人明白,士族出身的女子有才能便可封官加爵,那寒门男女也是一样。
天下都看着呢,嬴政不能让打算为秦效忠的人寒心。
当然了,嬴政也没觉得这很容易。
果然如他所料,群臣熙熙攘攘,又是讨论着讨论着就吵了起来。
“太傅确有大功,可是否值得开这个先例?”
“这话末将不爱听,还要太傅再为秦做什么才能封君?”
“先王封她为论议夫人,本就是因为太傅无所图谋。封君之后,这不就是有所图谋了么?”
“你怎和阳泉君之流说一样的话,太傅不是驳斥过,难道你无所图谋?”
嬴政可没先昭王那般耐心。
他等了一会,见群臣没有停歇的意思,便淡淡出言:“寡人还没说完呢。”
讨论的公卿纷纷一顿,选择闭嘴。
秦昭襄王嬴稷,年纪一大把,在秦廷坐了五十多年,早就练就了老油条的性格。昭王的秦廷,吵就吵了,大家习以为常。
但台上的新君,同样冷锐,却是还没养成那般容得秦廷吵如街口的耐心。
“刚说的是赏。”
嬴政面无表情:“接着是罚。按照秦律,太后、阳泉君一党,横闯国君寝宫,涉嫌谋逆,理当死刑。”
群臣:“……”
少年国君脆生生的话语落地,瞬息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吕不韦不假思索:“王上,太后不可杀!”
他当即出列,义正言辞道:“眼下秦、楚二国,多年未生嫌隙。国君刚刚即位,朝政未稳,若是处死太后一党,楚国定会以此发难。”
嬴政一哂:“秦国怕楚国打来不成?”
吕不韦坚持观点:“秦国不怕打,但也不能白白挨打。”
一国之相站出来,总算是招回了群臣吓飞的魂。
刹那间,公卿臣工不约而同地把要不要封君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如何处置太后一党,朝中又是分成了两派。
蒙武将军毫不犹豫站出来:“自先王病后,楚系一党越发猖狂。太后把持朝政近半年之久,本就豺狼之心不言自明。不曾想到,她竟然会做出逼宫一事。末将不解,相国在怕什么?”
没等吕不韦开口,又有过往依附太后的臣工站出来。
“蒙武将军口中的可是太后,是孝文王的发妻,是庄襄王的嫡母。”他义正言辞:“处死太后,不止是楚人丢脸,更是秦室丢人啊!”
嬴政飞快地瞥向赵维桢。
直到此时,她才站了出来。
论议夫人司掌“提议”,赵维桢鲜少在秦廷主动出言。
但太后一事,她立下了汗马功劳。赵维桢跨出半步,其他还在议论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闭上了嘴。
赵维桢看向吕不韦,面容平静:“我有一话要问相国。”
吕不韦行礼:“太傅请。”
赵维桢:“在秦国,谁说了算?”
吕不韦失笑。他清隽五官中仍噙着温和:“自是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