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走进院子之前,胤祐还在幻想,这位师傅一定是个身材魁梧,正气凛然,目光炯炯的大将军模样。
等人家走进屋,他才发现这和他想象中简直就是两个人。
他本来坐在石桌旁陪傅先生饮茶,听到赵诚说,人已经到西花园了,正在过承露轩来的路上。
胤祐赶紧站起来,到门口去迎接新师傅,不一会儿就看见太监领这个人远远走来,那人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衫,留着长长的花白胡须,走路很慢,步态蹒跚,像是腿脚不太好。
胤祐怎么看这师傅都像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哪里像个领兵打仗的将军?
等人走进承露轩的院门,抬眼就看到胤祐站在那里,那人便向他拱了拱手:“七阿哥。”
胤祐也向对方作了个揖,用疑问的口吻问道:“您是……张将军?”
“正是老臣。”
胤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在心里嘀咕:“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这时候,傅先生走过来,也向张勇拱了拱手:“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勇转过视线,看到胤祐身后走来的人,脸上先是浮现出惊讶之色,随后又有些惘然:“傅先生,一别经年,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遇上了。”
胤祐更惊讶了:“你们……竟然认识。”
傅先生云淡风轻的笑了笑:“我们也算是故人了。”
“是啊……当然是故人。”张勇也跟着笑了笑。
这个故人一杆子得支到五六十年前,那时候他们都还只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氛围忽然变得有点奇怪,胤祐虽然不明白他们这个故交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也能猜得到,不是那种饮酒作诗风花雪月的交情。
看到两人相对无言,他赶紧往旁边让了让:“二位师傅里面请,到屋里坐下再叙旧不迟。”
他又转身让赵诚赶紧去沏茶,回过头来,看到张勇跛着脚往里走。
胤祐也没有多想,上前就扶了对方一把。
张勇回过头来看他,笑道:“这条腿在战场上受过伤,留下旧疾,七阿哥莫要嫌弃才是。”
胤祐摇头:“不嫌弃不嫌弃,七阿哥这条腿也有旧疾,一样的。”
说着他还腾出手来拍了拍自己的腿:“你瞧,也是右腿。”
这不见外的一番对话,瞬间拉进了他和新师傅的距离。
张勇一把年纪被康熙请进内廷给皇子上课,本来还有些惴惴不安。
毕竟是皇上的儿子,师生关系之外又多了一层君臣关系,是个谦逊有礼、认真学习的倒也罢了,他尽心尽力教授兵法便是。若是个傲慢无礼又不学无术的,太严格了,皇子有逆反心理,太放纵了,以至于最后皇子什么也没学会,那皇上那儿又不好交差。
可是七阿哥随意一句俏皮话,就让他的顾虑打消了一大半。
不管这个孩子学得怎么样,如此看来,至少师生关系不会很难相处。
进了屋胤祐也没插嘴,让傅先生和张将军二人坐下来叙旧,他就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他也因此了解了一些张勇早年的情况。
张将军是陕西咸宁人,小时候身世非常坎坷,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长到十几岁,为了混口饭吃,到军队从军。
他一开始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后来因为精通骑射被提拔为前朝名将左良玉的副将。
就是这个时候,张勇将军的右腿中箭,伤了骨头,留下了残疾,从此以后不能骑马,只能坐轿子上阵指挥。
胤祐想了想那个场景,两军阵前,一方的将军竟然是坐在轿子里排兵布阵,指挥战役。
不仅如此,张勇将军还是一名儒将,他也从来不穿铠甲,上战场也穿得像个书生一样。两军阵前,他丝毫没有紧迫与慌乱,淡定饮酒作诗。
也是在这个时候,傅先生作为反清义士,在军中与张将军结识,两个同时怀抱家国情怀,又精通兵法诗文的人有过一段短暂的友谊,此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左良玉死后,张勇便跟随他的儿子左梦庚投降阿济格。
因他招抚了七百多人,被任命为游击,隶属于陕西总督孟乔芳麾下。
此后他镇压李自成叛军,镇守甘肃,后转战西南,封靖逆将军,再回甘肃,任甘肃提督,加封为太子太保。
康熙十七年,彼时还是准噶尔台吉的噶尔丹入侵河套平原,击败厄鲁特部,结果被张勇逐出塞外。
听到这里,胤祐忍不住惊讶道:“原来在我出生之前,你就已经打败过噶尔丹,把他逐出塞外。”
张勇点点头:“老臣在甘肃镇守数十年,准噶尔部多次侵犯,还以迁徙水草更为丰茂的西喇塔拉作为试探,被老臣劝返。”
短短一盏茶的工夫,胤祐已经对这位跛着脚走进来,坐轿子上战场的将军,从好奇到崇拜。
既然张将军和噶尔丹交手多次,那他一定对噶尔丹这个人的性情作风有过深入了解。
胤祐想,就算自己什么都没有学到,光是从张将军这里了解一下噶尔丹这个人,也是莫大的收获。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而且张勇并不是什么都不能交给他,而是能交给他的东西太多了。
还好胤祐之前跟着傅先生学过一些兵法,有一些基础,对于张勇讲的东西可以很快听懂。
张将军的授课风格也完全不同,他没有那么随性,也不会对胤祐采取放养态度,自己讲自己的,才不管学生能不能听懂,是否跟得上他的进度。
张将军的讲课风格是娓娓道来,就跟讲故事似的,把所有知识点都穿插在每一次战役中。
每一个故事都那么精彩,引人入胜,胤祐常常听得着迷,忘了时间,恨不得让师傅再多讲一些。
张将军也不只是讲故事,还会穿插一些问题,让他自己思考,排兵布阵,战略战术,耐心讲述,细心引导,是真的在花心血培养这个学生。
张将军对胤祐这个学生也非常满意,和他想象中的皇子一点也不一样,天真烂漫,脸上时常带着笑容,会说一些俏皮话。
他也见过皇上的其他几位皇子,倒是没有像七阿哥这样的。
最关键的是,在自己说起前朝从军那段经历时,七阿哥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是鄙夷。
有时候自己陷入回忆中,再是如何隐忍,也多少有些感慨。
七阿哥非但不生气,还会安慰他,告诉他,他守护的是一方百姓的安宁,为哪个王朝效力并无区别。
小小年纪,身为皇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言论,思想和格局是多少成年人也无法企及的。
于是,他对七阿哥的教学就更为上心,时常还会带来一些当年征战沙场时留下来的小物件和胤祐分享,讲述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
这个教学方式实在是太友好了,胤祐早上练剑的时候还忍不住向傅先生抱怨:“师父,你看看人家张将军,每次给我讲课都会问我听懂了没有,哪里没听懂他再给我讲讲。”
“你再看看你,你也不管我听没听见,听懂没有,你就只知道自顾自的讲,讲完了就坐在一旁喝茶,要不就回去睡觉。你哪有一个做师父的样子。”
他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傅先生手里的竹枝就抽在了屁股上,疼得小家伙跳起来,一边捂着屁股一边往后退:“你你你……你还打人,这叫体罚,是不对的!”
傅先生白他一眼:“我教给你的东西我都会条分缕析的跟你讲清楚,只要你认真听了,一遍足以。但你若是不认真,没能领悟,那就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
“若是你不懂我就要讲两遍三遍,你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往后岂不是什么都要讲许多遍你才肯听进去。”
胤祐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咧开嘴皮笑肉不笑:“这么说,你倒是为了我好咯。”
“那是自然。”
胤祐在自己书房跟着从学师傅上课,那跟在上书房简直就是两个学习态度。
张英要是看到他这副求知若渴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要气出心梗来。
到了播种的时节,胤祐也没有忘记去看一看那片试验田。
因为去年收成不好,虫害比较严重,明明选了很好的品种,可是最后收获的粮食却并不如预期。
今年四阿哥打算好好地花一番心思。
胤祐还帮着他查了好些资料,请教了花匠,还专程派人去山脚下向两位种田的农户请教经验。
兄弟俩一起研究,认为到了冬天虫子都钻进很深的土里面产卵,天气暖喝了,幼虫孵化出来,钻出来吃粮食。
于是,他们在入冬之前就开始犁地,并且挖得很深,趁着还没下雪的时候,让人把土地一层一层的翻开。
当时康熙看得有趣,还专程问过他俩这是为什么。
四阿哥便耐心的向皇父解释,这样可以把埋藏在土地来年粮食能涨得更好。
康熙对这个儿子近些年来的表现越来越满意,四阿哥是个性格沉稳,学习主动,也不露锋芒的人,兄弟和睦,孝敬长辈,不争不抢,谦和有礼,又顺从听话,很难不让人喜欢。
四月,康熙启程,前往塞外,进行与蒙古各部会盟及阅兵仪式。
这次,他只带上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两人。
连策棱也跟着他的祖父一同随康熙前往,但是胤祐没去。
小家伙有点不高兴,自从乌兰布通之战之后,他对蒙古各部落的充满了兴趣。
尤其是,漠南、漠北和漠西的历史渊源,几个地区的恩怨,以及各个部落内部的一些情况。
他现在知道的是整个漠西蒙古,也就是厄鲁特蒙古早已经被准噶尔部占领,现在那个地方也没有别的部落了,就只有一个准噶尔部。
然后就是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带着父亲的旧部,盘踞一处地方,对噶尔丹这个叔叔虎视眈眈。
然后就是漠北的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是他们那里最大的部落,但是因为土谢图汗曾经杀死了另外一个部落的首领,导致他们三个部落一直都在内讧,这才让准噶尔有了可乘之机。
最后,喀尔喀蒙古各部率领余部十万多人归顺大清。
至于漠南的蒙古各部,一直都和大清保持着牢固的姻亲关系,尤其是土默特部、科尔沁部。
胤祐倒是对他阿玛如何安抚喀尔喀各部情绪,鼓舞其他各部士气,让大家和睦相处,共同御敌的手腕并不感兴趣。
他其实想要了解,现在草原各部的战力情况,是否能够抵御噶尔丹三不五时的侵扰。
不过阿玛不带去,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呆在畅春园,认真跟着张师傅学习兵法。
至于他想了解的情况,等策棱回来之后,问他便是。
反正策棱说了,七阿哥是他最好的安达,无论七阿哥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义不容辞。
七阿哥也不能让他做什么,就是让他去了之后好好听好好看,回来之后尽量给自己讲讲。
不过阿玛出巡不在宫里,他们这些还在读书的小皇子,日子就要好过许多,因为没有人检查功课。
这天胤祐清晨练完肩剑法,洗完澡换了身衣服,就打算出门去上课。
天还没亮,他又有点犯困了,走到无逸斋都没发现身后竟然还坠着一条小尾巴。
进了书房,兄弟们早已经开始温书,看到他来,纷纷抬起头,而后全都丢下书本,围了过来。
胤祐双手护在胸前,警惕的看着他的兄弟们:“今天怎么这么热情?”
哪知道大家竟是绕过他,直接抛到了他的身后。
胤祐转头一看,好家伙,小狐狸竟然静悄悄的跟着他出了门,还一路跑来了这里。
五阿哥第一个抱起婴宁,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哇,你怎么来了?”
保泰也摸了摸婴宁的屁股:“这毛可真舒服。”
九阿哥说:“做一匹毛领,冬天肯定很暖和。”
九阿哥却说:“我还没尝过狐狸肉是什么味道。”
婴宁:“嘤嘤嘤~~”
胤祐看看时辰,这都快卯时了,师傅马上就来,今天还是张英授课,这要是被他发现了,自己大概又要在书房门口罚站一个上午。
胤祐赶紧挤过去,要把小狐狸抱起来:“别玩了,一会儿师傅进来看见了,赶紧让赵诚领走吧。”
他正要去揪婴宁的后颈,兄弟们却不肯松手:“再玩一会儿。”
婴宁仿佛也很享受众人的宠爱,趴在那里眯着眼,翘起唇角,一脸很享受的模样。
胤祐都急死了:“别玩了别玩了,要上课啦!”
然后他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随后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书房乃清净之地,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听到这声音,众皇子缩了缩脖子,作鸟兽散,赶紧回到自己位置上做好。只有胤祐,抱着婴宁,站在书房的最前方。
“额……我……”胤祐低头看了看婴宁,小狐狸也一脸懵懂的看着他。
胤祐有抬起头来看着张英:“张师傅,你听我解释……”
张英一脸“我就知道,又是你”的神情,看着他怀里的小狐狸,额上青筋都凸了起来。
“这里是书房,是诸位皇子读书的地方,不是玩乐之所,怎能将这小畜生带进来。”
胤祐试图解释:“不是我要带来的,是它自己跟来的。”
他还把婴宁往张英跟前递了递:“不信,你问问它。”
“……”
最终,胤祐还是没有逃过去书房外罚站的命运。毕竟狐狸是他的,也是跟着他来到书房,还被师傅逮了个正着,百口莫辩。
小家伙只好老老实实的去书房外罚站,这才刚上课,就开始站,这得站到中午下课,整整两个半时辰。
光是想想,他的腿就开始疼起来了。
反正书房是回不去了,《礼记》他也早就背完了,学不学的,倒是没什么所谓。
但这三天两头就被师傅拎出来罚站,传出去实在有损七阿哥大清第一巴图鲁的形象。
于是,胤祐抱着小狐狸往无逸斋外走,准备到湖边转转去。
他的哈哈珠子,也是他的表弟舜安颜跟在他的身后:“七阿哥,还在上课呢,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还有上课的机会吗?我还是出去冷静冷静吧。顺便思考一下,如何处置这小畜生,狐狸肉是红烧好吃,还是烤着吃?”
婴宁:“嘤嘤嘤~~”
一路走出来,各位皇子的近侍都见怪不怪,反正七阿哥总是挨罚,不是罚站,就是罚抄书,他们都习惯了。
胤祐刚走出无逸斋,竟然意外的看到门口站了个人。
这人有点眼熟,胤祐仔细打量半晌,虽然曾经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还是认了出来,这不就是张英的二公子张廷玉吗?
张廷玉手里捧了本书,端正的站在一棵树下。
他长得和胤祐记忆中已经很不相同,毕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大人了,和半大小子的时候,身量和样貌自然是不一样的,但是那份独特的气质,却并无二致。
胤祐觉得,他一看就是那种饱读诗书、治学严谨,看起来是个很好说话的文人模样,实则精明、通透,说一不二。
胤祐抱着狐狸走过去:“张……张公子,好久不见。”
张廷玉看了他一眼,没认出来是谁,看这衣着打扮,应该是为皇子。
皇子此时该是在书房里读书才是,怎么跑到外面来了,怀里还抱了只毛茸茸的狐狸。
张廷玉多聪明的人,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见过七阿哥。”
胤祐惊喜道:“你认得我,你竟然认得我!”
张英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尤其是对他的三个儿子,对他们的要求非常高,于学业上从不放松。
张廷瓒、张廷玉、张廷璐三兄弟严于律己,治学严谨,十年如一日的苦读,没有一日敢懈怠。
在张廷玉印象中,这位七阿哥,是唯一一个让他父亲头疼的人。每每提到,都会摇头叹气,说他养尊处优,被太皇太后和皇上宠坏了。
听说去年未满十岁的七阿哥,单枪匹马抛到了前线,随行的文武大臣被皇上好一顿迁怒,最后,他竟然又毫发无伤的回来了。
张廷玉还听说,噶尔丹派出五名死侍都没能将这位七阿哥逮住。
他倒是与父亲的看法有所不同,认为这位七阿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张廷玉笑了笑:“咱们有过一面之缘,在乾清宫的上书房。”
“对对!”胤祐点头道,“阿玛让你说《论语》,我觉得你说得比翰林院那些师傅还好呢。”
张廷玉微微颔首:“七阿哥过奖了。”
胤祐抱着狐狸又走进一步:“是张公子过谦才是,你有经世之才,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