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听闻是公主,动作有所迟疑。院角伺立的两名太子府银铠甲兵突然走上前,对衙役说道:“不可误伤太子妃,都退下。”
县丞惊疑:“太子妃也来到了鄙府?不知军爷能否明示,哪一位是太子妃?”
兵士上前一人,屈右膝跪在紧握鞭尾的谢开言面前,扣手说:“末将参加太子妃。”
一听此话,谢开言脸色褪成苍白,她忙不迭地丢了鞭子,朝后一掠,退开几步远。
一头雾水的李若水扬起鞭子,朝着跪立的骑兵抽了下去,喝道:“谁是太子妃?胡说什么?”
兵士大概与谢开言心态一致,顾念着公主声威,也是纹丝不动挨了一鞭子,并不答话。
民众纷议。
李若水看看四周指指点点的人影,怔忡而立。
她深受父王及兄长宠爱,娇养在深宫,从未遇见过这般离奇的场面,竟然饱受民众非议。她不知道谁是太子妃,也不知道平时护卫她的兵士为什么突然倒戈跪在谢开言面前,就她内心来说,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了。
谢开言落在少源之后,冷冷说道:“亡国之民,至微至陋,谁是你的太子妃?”
兵士长跪不起,恭声道:“末将是太子府银铠破天军首领,名叫封少卿,领殿下意旨,前来恭迎太子妃回府。”
随着他这一说,另外一名兵士也降阶跪下,扬声道:“恭迎太子妃回府。”
银铠破天军,虎狼之师的名字。前几晚,他们曾侍立河畔,亲眼见到太子殿下挽留执灯晚归谢开言的样子。直到今晚,他们才被委派出府,以谕旨带谢开言回来。
少源愣住,转头去瞧身后的谢开言,却对上一张苍白的脸。
谢开言立刻想到,原来叶沉渊知道她在这里,不需要她用李若水将他引出来。
那么后面的安排,他又能洞悉多少?
李若水扬鞭指向躲藏的谢开言,忍泣道:“这个女人明明是个画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封少卿截口道:“不可妄议太子妃身阶,请公主慎言。”
李若水拼命摇头:“我不信……我不信……殿下从未亲近女色……什么时候有了妃子……”
然而县府院外传来连绵不断的铠甲摩擦声响,众多骑兵翻身下马跪拜,以浩瀚阵势阻断了李若水的声音:“恭迎太子妃回府!”
“恭迎太子妃回府!”
呼喝响声一句句传向天外,撕破雾气的弥漫,落地?然。
少源环视四周,这才察觉到院子里太静了,除了一直簇簇轻抖的谢开言,所有到场之人均沉默跪拜了下去,剩下他们两个的身体兀立着。
李若水抛下鞭子,捂住脸闷声一哭,跑了出去。
少源扯扯身后人衣襟,哑声道:“你回去么?回那什么太子府去?”
谢开言苍白着脸摇摇头,说道:“我从未嫁与任何人,只是南翎谢家民户出身,资质薄弱,累得母亲病倒,最后弃我而去。叔叔怜我孤弱,躬亲抚养,将我拉扯成人。我没有偿报叔叔恩情,怎敢私自出阁,将自己委托给他人?”
“说得好,你还知道有个叔叔,还知道要回报恩情。”
寂静的庭院内突然传来一句苍老的声音,他说得不急不缓,如远古宏钟,尾音撞击过去,还一下一下敲在人们心间。
能有这样的嗓音,自然是饱经风霜岁月历练的睿智者。
文谦穿着一袭葛布长袍走了进来,袖口宽广,似乎拢住了清风明月。有民众稍稍抬头,议论道:“这个是文馆的先生,当世不可多得的礼学大师,公卿见着他都要敬让三分。”
“可惜是个南翎人,在本朝只算得上三等品阶。”
华朝子民分为六等:吏员、文士、医师、工匠、乡农、娼伶。每一等级中又有上下之别,文谦作画兼带看看小病,属于上三等;谢开言以画工与教习乐师身份行走于民间,只会被齐昭容形容为“下四等”民众,只是汴陵崇尚文风,乐享太平,这才少了很多对降民的歧视之意。
文谦径直朝着谢开言走来,对她兜头行了一礼,朗声道:“老夫参见太子妃娘娘。”
谢开言一直躲避在少源身后,就是不愿接受民众的跪拜。站在如花蒲散开的行礼者中,已经使她十分局促,现在面临待她有知遇之恩的文谦也是如此,她更是仓皇得伸手挽住他的袖子,哑声说道:“先生也要折杀我么?”
文谦皓首苍苍,眉目映着一片雪华。他定住腰身不动,说出的语气也是极冷淡。“噢,老夫似乎忘了,以此等卑贱之身,当对娘娘行跪拜礼。”说完,他就要落膝跪下去。
“少源!”谢开言惶急叫道。
少源连忙上前一步,架住了文谦的身子,笑道:“老先生息怒,老先生息怒,听听小童怎么说嘛。”
谢开言看看四周如常行礼的民众,茫然道:“我只是南翎遗民,与先生一起,走过这许多坎坷,并不是华朝太子的妃子……”
文谦拂袖冷哼:“这难道还有假吗?银铠破天军专属太子禁军,除去主君,他们还会向谁下跪?若你不是主母,他们会一动不动候着,任凭你发落?”
谢开言的脸白了又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是真的吗?一一?”
院门外,又走进黑衣黑裙的郭果,清碧双瞳里流露出满满的受伤之色。“先生说的是真的吗?”
谢开言萧瑟站着,说不出话来。
郭果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衣袖,连声说:“一一你告诉先生,这绝对是假的。因为我们的一一,怎么可能嫁给了灭国的仇人!”
封少卿扬声道:“请小姐慎言!”
郭果啐了口:“你又是谁?给我住嘴!”
封少卿立刻站起身,抽出了佩剑,斜指郭果。谢开言伸手阻挡在郭果身前,喝道:“放肆!”
封少卿复又跪下,扣手道:“末将失礼,回宫后自领杖责。”
gu903();郭果拉着谢开言的衣衫,低头杵在她的肩后,闷声道:“南翎与华朝一直在打仗,那些谢族的孩子、婶娘们总是护着我东躲西藏,只是念在我是一一的妹妹这一点。现在一一却变成了华朝的妃子,我该怎么样去面对他们,告诉他们,其实这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因为华朝的妃子,怎么可能是谢族的首领呢?他们拼命救下的郭果小妹,又是个什么样的尴尬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