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开言闭上眼睛,可以想象南翎妇孺在战火中流离失所忍饥挨饿的样子,还有那么多的谢族儿郎,箭矢绝尽后,投身于滚滚乌衣河之中……她被选为谢族的精魂人物,负担起全族的兴荣,历经十年辗转,正待从头做起,身边最亲近的两人似乎质疑起她的品性与忠诚……?
这不能允许,绝对不能允许。
气息骤然翻滚起来,一股甜腥涌上喉头,血液开始沸腾,像是烧灼的水浆。她努力忍住痛,背对郭果说道:“今晚我们就回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不好?”
郭果一步步后退,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我好后悔,不该叫先生来这里寻你……”她拉过文谦的袖子,就待转身离去。
府院里突然出奇的静,纱灯在风中悠悠地打着旋儿,淡看世间一切。
一直背对院门的谢开言默默忍受着痛苦,不需回头,也能感觉到远处弥漫的秋霜之寒。她缓了缓气息,暗想道:终究还是来了。
天地之间鸦雀无声,清淡夜风入襟,拂送飘渺衣香。
单膝跪立的银铠军均抬手施礼,低下了头。
郭果回头去看,发觉从石阶之上缓缓走来一道人影,墨黑的眸子,苍白的肌肤,礼服长及地,却又纤尘不染。他没有说一句话,看了眼前方,少源也不知不觉跪下。
郭果突然知道他是谁了。华衣、俊颜、冷漠、肃杀,只能是叶沉渊。七年之前国破日,万人哀号,哭声震天,而他只是伫立于高坛之上,遥望乌衣台,将凛然背影融入了南翎残破江山,祭起滚滚狼烟,开创了新的一册历史。
郭果剜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不与他的眸子相遇——饶是这么机灵鬼怪的小妹妹,也抵挡不住冷漠渗骨的叶沉渊。
文谦站着不动,冷冷说道:“天康十三年秋,南翎酷吏当道,皇业萧条。太子沉渊于十月初二攻破首府定远,铁骑覆没之处,民众流血悲号。主上并嫔妃大臣近百人,被驱赶至祭神台,披发覆面引颈自戮。文士尽降,免遭诛杀;武将负隅抵抗,竞相被坑埋。老夫身列白衣,侥幸逃过一劫,与南翎残存七千民众迁徙流转,散落中原大陆。国破之日,墙垣焚毁,乌河浮雪,鸦鸟悲号,狼烟遮天——这些,恐怕太子妃看不见罢?”
听着一句一句的泣血追诉,谢开言紧咬牙关,闭上眼睛,痛得说不出话来。
叶沉渊垂袖走到她身后,伸手按在背心,度过一股暖力,低声道:“稳住心神,爀怒爀念。”
谢开言强忍下一口血沫,朝前走出两步,挣脱了他的掌心暖息,并嘶声道:“先生……我已知错……请先生不要说了。”
文谦屹立如山,冷哼一声甩了袍袖,继续说道:“可笑我谢族之人,忠肝义胆,堪比烈日秋霜,怎奈落得首领外嫁,金瓯残缺的局面?”
叶沉渊突然道:“噤声。”
文谦再次拂袖,正欲开口,身旁尖利地刺过来一股冷风,朝着他的额头奔走。
谢开言眼急,侧头看见叶沉渊衣袖微微一动时,不容分说闪身过去,左臂一拉,将文谦带出了风击。骨刺一般的尾风没法散去,悉数扑进她的手腕,痛得她呼吸一滞。
叶沉渊的眉眼更加冰凉,说出的声音冷清至极。“我敬重先生学识,数次回避先生的不义之举,难道先生今晚一定要逼我动手?”
文谦睥睨一眼,冷淡道:“似我等下作之民,也配殿下出手么?”说完,他拂开谢开言的手,转身朝着院外走去,落落长袍映着微光,一路牵着郭果离去。
一瞬之间,两位亲人远离,离开的脚步也是无比坚定。
谢开言捂住左胸,扑地吐出一口血。
叶沉渊唤众人平身。
封少卿喝令几句,斥退院内所有人。少源回头看看几乎站不住的谢开言,把心一横,也走了出去。
叶沉渊看了眼封少卿,封少卿马上抬手一揖,点点头,无声无息地尾随少源而去。
县丞抬起头,看看叶沉渊脸色,迟疑道:“那两个南翎人就此放走么?请殿下明示。”
叶沉渊走过揽住谢开言的腰身,用雪帕擦去她嘴角的血迹,冷淡回道:“依照律法处置。”
谢开言长久吐息,身子站得歪歪斜斜,叶沉渊一靠过来,她便挣脱不出他的掌握。县丞还待迟疑,她忍痛开口:“上月南翎画师集社,大人枭其首领,将余众发配军营,大人还记得吗?”
县丞忙应答:“的确是下官处理的案子。”
谢开言冷冷道:“重罚如此,流民言论之过又当如何判别?”
县丞一低头,说道:“按律只需驱逐。”
谢开言闭上嘴,再不说话。伺职于都城的县丞是何等圆滑,一看叶沉渊只蘀谢开言擦汗,没有任何表示,马上会意过来,躬身退出了院子。“下官这就去办。”
听到文谦与郭果被合理驱出城,谢开言心痛稍缓。
偌大的庭院内只剩下两人,陪着风清花香的,还有数盏宫灯,依依打着旋儿。谢开言推开叶沉渊的手臂,取过一盏纱灯,执在掌心,无声朝外走去。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腕,使她挣不脱钳制,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谢开言簇簇抖动两下,又吐出一口血,他突然鬼魅般欺近,抬袖抹去她的嘴边血,再一带,举起她的左腕。
谢开言的手腕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因先前被叶沉渊的掌风刺到,渗出了一丝暗血。叶沉渊扫了眼,神情变得暗淡,连带着嗓音也清和不少。“……绝没有下次。”
谢开言冷淡嗤笑,挣扎几下,没挣脱他的手,突又蹙起了眉,从嘴角渗出一丝血。
叶沉渊见状松开手。
她抹去血丝,蹒跚向前走去,察觉到身后飘渺衣香一直如影跟随,就站住脚冷声说道:“不准跟过来!”
☆、71封城
莲花河畔空寂无人,唯雾飘散。
谢开言一步一顿,长久吐气。滚烫的血液流转全身,她并不运力压制,等着炭火似的灼热感退入四肢,变得微薄时,她再引导寒凉之气冲进头顶。
冷热交蘀,两毒齐发,显露的败象也是骇人。
她痛得熬不住了,才蹒跚走到柳树边,靠在上面微微喘息。
一道修长的身影穿透清雾,无声无息出现在州桥之畔。
谢开言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擦去嘴角的血,只是冷冷说道:“不准跟过来。”再转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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