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1 / 2)

十年沉渊 四木 2969 字 2023-10-18

“不会,军里的汉子一向重承诺,何况我还留了副将做主帅。”

聂向晚放下心来,随车悠悠荡荡驶向前方。一座座连绵青山后退,黄沙路面逐渐稀少,衔接而来的便是笔直的走马道。伊阙坐落在山前,用一种高瞻远瞩的姿势俯瞰城池,像极了云雾中的巨力神。最高的玉石街上,一栋楼塔拔地而起,八角飞檐吞吐着风声,带动清脆铜铃响彻云天。

聂向晚只能瞧见楼塔大致轮廓,耳边脆响不断,像是天外之音拂照了整座伊阙宝顶。

谢照依然不轻不淡地解释道:“皇后下令新建的万象楼,用来祭祀天神。”

聂向晚抬头观望很久,笃定道:“这种规格,绝对不是祭祀天神这么简单。”

“走近看看便知分晓。”

车马继续行进,穿过不计其数的水井庐包之后,外城大门徐徐打开,蒙撒车架带领白衣教众昂然驶入市镇。白石砖道上挤满了按肩行礼的城民,姑娘们戴着花冠,垂着流苏缨络缠绕的小辫,正七嘴八舌地堵在车前,念叨着什么。

白衣教众应是看多了此种场面,每人举旗站定,不牵发一丝骚乱。

蒙撒的华车被堵塞住,前进不得。聂向晚一向持重,看到满街的小辫及点缀其上的花叶、珍珠,也不禁探出半脸,细细打量起来。谢照转脸瞧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蒙撒钻出垂纱门,站在车架上扬声念了几句祝词,再将手一撒,抛下点点星碎的光芒。

城民更加拥挤,近身前来,承接被神化的国师撒下的金砂,祈求得到天神眷顾。

一切妥当之后,蒙撒喝令余众退开,继续朝着巍峨的皇城进发。

聂向晚趴在车窗前,回头瞧着那满街的小辫,叹为观止。谢照突然说道:“你不会梳发?”她也应声嗯了下,过后才醒悟过来,作为谢开言的前半身,一样是不会梳发穿衣的。

耳边传来各种流水似的人声,聂向晚坐在车里静静听着,竟然没有一句提及到边境的战争,仿似华朝大将封少卿此时并没有攻打沙台一样。如果不是民众太乐于享受太平,那便是皇廷有意欺瞒了战事。聂向晚细细想着,对即将见面的皇后已经摸到了一些根底。

车架随行进了皇城,径直驶向了蒙撒的宅邸,夹道的恭迎之声不在话下。蒙撒宅邸位于内城西北角,与皇宫仅隔了一座苑囿,假如皇后召见国师,车架不出片刻便能抵达后宫。所有出入的门禁,全部维系在那道两丈高许的城门上,看着十分威仪,聂向晚一路行来,却发觉蒙撒的彩绣灵熊旗起了很大便利——只要是守军看到旗帜,就大开门户,径直放进车架前行,而蒙撒的种种便利,不能用“恩宠”两字道尽。

日暮,聂向晚一行人栖息在蒙撒别院里,李若水最是按捺不住,骑着小红马,一阵风地冲向内廷。聂无忧站在大门前目送她远去,并不追赶。

聂向晚钻进偏房收拾了床铺,点燃熏香,请谢照先行歇息。聂无忧慢步踱到石院里,聂向晚已整饬完毕,坐在圆桌旁低头打量砖石上的阴影。万象楼台披着一层朦胧的月光,屹立于斯,落下的影子笼罩住了皇城墙根,如一片乌云伞盖。

聂无忧阔别北理大半年,再回来时,已经看到万象楼冲天而起,自然很难忽视它的骄横跋扈之态。他知道聂向晚在想什么,也坐了下来,说道:“皇后建万象楼,野心昭然若揭。北理禅位只需祭拜天神,鼓动民众拥簇就行,是否见到陛下的让位诏,已经无关紧要了。”

聂向晚听说过万象楼的来历。谢飞叔叔擅长修缮、功作、屯田、水利,年轻时师从南翎国大司空,学得各种本领,入了刑律堂后,才放下了那些手艺技能,尽心做得一名长老。这次来石城驻守,他与农桑猎户商讨,着手改进翻车,使它在冰雪消融的地区也能运作。他常在冰原上走动,回来后就说了说北理国都伊阙的动静。

谢飞道:“皇后指派亲信修建一座祭祀高楼,取名为‘万象’,还说‘万象皆天意,圣母亲临之’,那就是要代表上天来统领北理了。万象高两百九十尺,压过主殿屋脊,下层为方,对应四季;圆顶之上覆盖八角朝天塔,直指云巅。这种狂妄气概,早就超出了一个皇后应有的容度……”

当初的一席话说得聂向晚印象极深刻。

她再次抬头看看通天楼塔,推断道:“皇后肯定要用好蒙撒这步棋,继续神化他的法力,迫使民众拥戴他,不敢生出逆反心。”

聂无忧点头:“那是自然。”

聂向晚又问道:“北理宫廷继任过几位女皇?”

聂无忧仔细想了想:“辅国太后倒是有,女皇不曾出过一名。”

“既然理国祖制中未出过女皇先例,那么萧皇后的继位应当会受到一些阻力。”

聂无忧哂然:“我就是阻力,所以才被她参谏了一本,下放职务巡查边疆。”紧接着在寒冷空旷的炼渊之上,他炸断冰川放出了谢开言。

“现在不可贸然行事。”

“那是自然。”

聂向晚突然不语,与聂无忧双双对望了一眼。

聂无忧笑道:“放心吧,公主那边我自会提点,她现在不是小孩子,知道稳住皇后的关键。”

言及至此,聂向晚也不好再说上什么,只是抬手请了请,无声唤劝聂无忧退出院落,自行去府宅休息。聂无忧长身而起,从袖中掏出一缕银丝碎玉叶的发绳,就着站立的姿势在聂向晚发髻上比了比。

聂向晚忙退让。

聂无忧哂笑:“这么避着我干什么,难道不准哥哥对妹子亲近么?”

聂向晚低声道:“公子即将为驸马,应注重礼节。”

聂无忧轻轻一叹:“理国的女儿生性随意,喜扎小辫,你该入乡随俗,所以我才送你头绳。”

聂向晚将信将疑接下,聂无忧本待伸手揉揉她的发顶,看了一眼她那疏离的神色,暗叹一口气,将手放下,转身走了出去。

聂向晚走进与谢照相对的偏房,躺在木榻上,一宿难以安寝。自从重新担负起谢族的责任,她也很少能睡着。窗口裁剪着一道月华,像是素淡的袍子,她径直看了很久,才在冥想里静下心来。

天明洗漱完毕,聂向晚推开木窗,将镜奁支在唯一的桌上,开始动手梳妆。勉强编了一股小辫之后,她缠起银丝发绳,却怎么也不得要领,直弄得歪歪斜斜。再一炷香后,她翻箱找到一顶小帽,戴在垂落的发丝上,就待这样走出门。

一袭白冠礼服的谢照正站在石桌之旁。聂向晚道声早,他却说道:“牙梳沾点花膏,梳发时就会便利许多。”

聂向晚只当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陪他站着,等待蒙撒传令过来,去宫城觐见皇后。

谢照道:“你坐下来,我帮你梳发。”

聂向晚忙道:“不敢烦劳谢郎。”

谢照淡淡道:“既然唤我进宫来做仆从,侍弄国师府中的宠臣也是应该的。”

聂向晚站着不动。

谢照又道:“再过一刻国师就会传令下来,想必他是很乐意看到你衣装不整的样子。”

聂向晚踌躇一下,终于坐在石凳上。

谢照走进房间,将温好的水倒入丁香干花中,调入清淡发膏,用纱囊盛起。他取出保存了十年的象牙梳,在花香纱囊的润泽下,一遍遍梳理着聂向晚的长发。

聂向晚安静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谢照始终没说什么,动作一如十年前熟练。多年的光阴过去,她记不清少女时期的晨起该是什么样子。恍惚思绪中,倒是记起了花双蝶替她梳发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