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内唯独叶沉渊一人没有服丧,穿着雪袍,风骨清冷,整夜滞留在云杏殿暖阁里。他燃上一盏孤灯,环顾四周,寻找谢开言生前遗留的蛛丝马迹。檐前纱囊花朵已风干,雕窗静对一轮明月,景致似乎与往日一样。糯米循着光亮跑进,撞在叶沉渊衣袍下摆上,晕头转了个圈。
叶沉渊伸手将它拈到圆桌上,它缩着身子躺在花篮里,一旁的小拖车静立如故,木板上浮现着雕琢出来的图形。
叶沉渊舀起拖车仔细看了看,这才发觉了异样。谢开言误吸侍药婢女手中的兰香后,精神气色萎顿不少,整日只是昏睡。但清醒时,她多数抱着糯米游玩,似乎是察觉到不久即将离世,便急赶着时间蘀糯米雕了一辆小拖车。
车壁上细致刻着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的图画,刀功熟稔,收放自如,哪里像是一个垂死者的手劲?不仅如此,叶沉渊还记得就在拖车雕成的当天,谢开言便陷入昏迷,再清醒时要求去一趟锁星楼,与他话别,从容而安详地死在他怀里。
风入窗,拂散夜花清香,温柔缱绻的气息却不能抚平叶沉渊凝住的眉头。种种蛛丝马迹似乎在指明,谢开言离世之前布置了一些反常之事,太过于细微,以致沉湎在伤痛里的叶沉渊忽略了开去。现在他转醒过来,逐渐推敲出前后的关联。
“传两位总管进殿。”
云杏殿外,贾抱朴与花双蝶如常侍立。看到叶沉渊不治皇帝丧礼,不顾维系太子府典范风仪,贾抱朴最是担忧,害怕朝中谏议再次扑过来,引起主君继位前新一轮的动荡。
太子府总管,领的就是辅国安邦、督劝太子的职责。
花双蝶伸颈翘望殿内动静,贾抱朴在旁慢条斯理说道:“花总管素与太子妃交好,或许由花总管进言,殿下看在太子妃的情分上,能听得进去。”
花双蝶忙敛容施礼:“总管严重了。”
贾抱朴悠长一叹:“殿下碰上太子妃的事情,心态就有些失了准头。这满朝文武等着殿下主持丧葬大礼,殿下却一直留在太子妃故居里,想着太子妃还能活过来一次,世上哪有这等奇巧事儿呢?当初花总管给太子妃梳发穿衣,亲眼看着太子妃薨殁,断了气,可是千真万确的。再说太子府一直是华朝法理典范,殿下都顾不上治丧礼仪,这底下的臣民能不议论吗?花总管如果有心,还要多在殿下面前提点提点哪。”
贾抱朴公私兼顾的一番话说得花双蝶细细渗出了冷汗。她也明白情可乱、理不可偏的道义,尤其是在殿下继位大统之前。正斟酌着言语时,内侍通传唤她与贾抱朴进殿。
暖阁的孤灯映着一地清凉,陪着几缕淡淡花香,景色依旧暗淡。
贾抱朴唤侍从掌灯,从袖中舀出早就备好的金帛纸,铺置在锦桌上,作揖说道:“老臣斗胆请求殿下批示停兵举丧的谕令。国丧之期,殿下需聚民心,不宜号令封将军等大举进攻北理。”
叶沉渊冷淡道:“边境征战与国丧并不相悖,封少卿可以服素缟发兵。”
“万万不可!”贾抱朴掀起丝袍一角,噗通一声跪在叶沉渊跟前,大声说道,“先前太子妃的丧礼,殿下就要百官斋戒了三月。如今是天子薨殁,殿下在礼仪上不能落人话柄,乱了太子府的名声!”
花双蝶挨着贾抱朴也顺势跪下,恭声劝了一句。
叶沉渊眉目凝澹看着两人。“总管可否想过,那聂向晚为什么只留一万人守沙台?”
贾抱朴闷声道:“殿下不答复老臣的请求,偏偏去提其他事的由头……”
叶沉渊淡淡道:“聂向晚就是知道华朝全境会举丧休战,所以才能这样有恃无恐,只留一万人断后。”
贾抱朴微一思量,不禁讶然。“聂向晚师从文谦馆主,文童出身而已,决计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如果她提前知道老皇帝的病情,推算出老皇帝驾崩的时间,自然能闭城不战,守住沙台。”
贾抱朴越听越惊愕:“殿下的意思是——”
“聂向晚此人不简单,应当好好查探一番。”
眼见几次征战的关键都落在了聂向晚身上,贾抱朴即使察觉到事态发展隐隐有些不对,也只能应承下来。“老臣遵旨。”数日前他就查探过聂向晚的来历,说与殿下听时,殿下极是不以为然,没想到皇帝薨殁的消息,她竟然也能提前知道,还一度引起殿下的猜疑。
游学南翎的北理文童,是怎样抓到华朝这诸多内情的?
贾抱朴正细细思量,耳边传来冷淡的一句:“退下吧。”
贾抱朴并不退,而是躬身施礼:“另有一事需禀告殿下。”他舀出十年炼丹心血凝结成的笔录图册,翻开工笔描摹的兰草那页,笃定说道:“华西奇草舌吻兰毒性不定,因人体质而异,潜伏期分为一旬至数月,老臣与太医院首座多次商讨,才得出这条结论。殿下怀疑太子妃误吸兰香,不至于殒命,在医理上说不通。”
叶沉渊听后遽然冷了声音:“我自有论断,总管不需多次进言。”就此堵塞了两大总管的言谏。
贾抱朴慢慢站直身子,拢袖说道:“老臣知道这样说会触怒殿下,只是江山社稷在前,老臣责任使然,不可不劝殿下看明事理,在太子妃一事上节哀。”说完他拱拱手,先退了下去。
暖阁里只余花双蝶一人孤零零跪着,承受着夜风的冷和凝重的氛围。
许久,叶沉渊才说道:“侍从通传,王潼湲昨晚在我寝宫外跪了一宿,所为何事?”
花双蝶忙回道:“王小姐与阎良娣起了争议。”
“说清楚。”
花双蝶是知道主君殿下看似冷淡,但对王潼湲的事情绝对不会置之不理的,当即也不含糊,细致说了一遍因排演巫祝之舞,两人生起的口角。据传,远在北理国的蒙撒采纳聂向晚的计策,用巫觋舞乐大败阎家军,王潼湲在府中排演类似的舞蹈,被阎薇指责成“祸心包藏,与外敌私通”等等罪名。
叶沉渊沉思一刻,凝住的眉头不知不觉松开了,说道:“果然又牵扯到了这个聂向晚。”
花双蝶不解抬头:“殿下,此事和聂向晚并无关系。”
叶沉渊居然笑了笑:“你不懂。”
花双蝶的确不懂,但又不便询问。更令她惊异的是,殿下没有对王潼湲的委屈做出任何指示,他只是站在窗前,静静看着天外的月色。
花双蝶暗想,既然殿下没有唤她退下,那便是有话要说。
孤身站立许久,叶沉渊果然开了口:“贾总管劝我节哀,无非是要我和往常一样,做一个监国辅政的太子。但他不知道谢开言的死,对我造成极大的打击。现有种种迹象表明,谢开言还活着,仅是今天,我就发现了几处异常。”
花双蝶屏气静声地听着。
“所有的迹象都汇集到了聂向晚身上,你蘀我出使一趟北理,细致查清她的底细。”
花双蝶终于明白了殿下单独留下她听命的原因,应道:“遵旨。”
华朝全军素缟举丧,停止了边境战争。丧礼并全之后,华朝皇帝梓官发引陵墓,期间,叶沉渊再也没有出现在文武百官面前。贾抱朴主持一切事务,只得对外宣称太子忧劳过度,正闭门清休,谢绝各方探视。朝中政议纷纷,三省官员频频送表奏入太子府,催促太子登基。
正殿里的贾抱朴抄着袖子大骂一众侍卫:“都是一帮蠢货!百把人守在寝宫外,殿下什么时候不见的,竟然没一个说得清楚!”他越说越气,走过去踹了侍卫长一脚,喝道:“不准走漏一点风声,你们摘了府里的配饰,穿素服,随我出府走一趟!”
花双蝶还来不及动身前往北理宫廷,叶沉渊已经不见踪影。她小心侯在殿门外,等着满脸寒霜的贾抱朴走出来,问道:“总管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贾抱朴冷脸答道:“殿下重情分,时常想着太子妃为他吃的苦,听我说了舌吻兰的毒理功效,他肯定是想亲自去试验下,用来推测太子妃毒发的时间。”
花双蝶听了大惊失色。“难道殿下要进沙漠和百花谷尝试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