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皇帝后面是否还要说出别的责罚,他这样一谢,皇帝便没接着再说。蓝泽头触在地上,心中暗道好险。只罚常例,这已经是最轻最轻的责罚了,等于是什么都没罚。
大燕开国时定下的规矩,各等公侯除了最初受封时的奖赏之外,每年皆会收到朝廷下发的常例银俸,千两左右的银子加上一些赏赐,并不值什么,公侯们自然不靠这个过活,只是一份君恩而已。皇帝不痛不痒的罚没了蓝泽本年的常例,也就表明了一个态度,方才那些朝臣所说的蓝泽的罪状,皇帝都不认可,轻轻放下了。
蓝泽高声谢恩完毕,皇帝扬脸叫起,然后殿中便又出现了一瞬的静默。能够进入文英殿议事的臣子,官做到这个份上,都练就了一身人前不露声色的本事,此时脸上都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有不开口的静默才能反应出他们正在考量忖度的内心。
蓝泽受不受罚其实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在意的是皇帝的态度。好比两头猛兽对峙抢猎物,那猎物死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两头猛兽谁能占得上风。而首辅王韦录此刻的静默似乎已经说明,他落了下风。
段骞身为礼部尚书,清流之首,许多时候要做出个态度来体现自身的刚正不阿。当所有人都选择沉默的时候,往往先开口的就是他。只见他一撩朝服下拜,俯身跪在了地上,慷慨陈词道:
“皇上,君王之威不可犯,朝廷颜面不可失,我大燕国富民强,朝野祥和,举国安居乐业,正是繁荣大治之时。襄国侯蓝泽却于京都腹心之地上演变卖家产抵债的闹剧,哗众街头,辱没国体,引士林学子误会非议,使吾主吾朝蒙上不白之冤,平遭世人指摘,实在是罪不容赦!此等罪过,岂是罚一次常例便能赎偿的,臣请皇上重办襄国侯,以全君王与朝廷颜面!”
御案之上罗列着几堆折子,皇帝面无表情,从右手边第一摞上拿了最上头的几个,一甩手,尽数仍在了御阶之下。“段爱卿,你说的道理和这上头大致相同,昨日里朕已经看过了。”
不通过内侍转递,而是扔了折子到地上,这举动本身就说明了皇帝的态度。刚刚还附和王段二人的几位朝臣俱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跟风。段骞跪行几步捡起了折子,匆匆扫过之后便将之紧紧捏在手中,攥得指尖泛白,半晌言道:“……臣认为几位御史说得有理,会馆文人大哗,街头观者聚集,所谓‘险酿民变’,诚然不虚。”
皇帝顿时冷笑:“呵,朕竟然不知你口中的繁荣治世,只凭一个勋爵卖几件家当就能民变。原来朕座下的治世,竟是如此岌岌可危。”
段骞一惊,连忙叩首:“臣失言,臣的意思是……”
“不必说了,散朝吧。”皇帝一挥手打断他,从鎏金九龙座上站了起来,吩咐道,“襄国侯回去闭门思过,他所奏之事,贝成泰主持查明。”
让内阁次辅去主持调查内务府的宦官,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不合常理。但贝成泰向来不属王韦录一党,皇帝此言一出,也就是很明显的表露了对王首辅的不信任。朝臣们顿时各有所思,御阶上内官摆驾,皇帝已经举步离开了。
一众臣子只得俯身山呼恭送,蓝泽还高声嚷着“谢主隆恩”。待得皇帝一走,蓝泽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实是这半日紧张过度,骤然松下来就没了支撑。
满殿里朝臣三三两两退出,大多数都绕着蓝泽走。首辅王韦录沉着脸大步走出殿外,礼部尚书段骞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朝蓝泽冷冷盯了一眼。唯有次辅贝成泰缓步踱到蓝泽身边,笑眯眯道:“襄国侯受惊了,听闻侯爷有病在身,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蓝泽连忙堆了笑脸:“本侯家中之事还请贝阁老费心详查,改日得空,一定登门拜谢。”
“哎,不必。”贝成泰笑道,“本阁受命清查此事,为了不惹闲话,还是与侯爷互相避开为好。侯爷放心,本阁定当尽心秉公。”
“多谢阁老。”
两人作揖道别,贝成泰转身出殿。蓝泽经了这几句对答方才有些踏实之感,举袖擦了擦头上汗水,深一脚浅一脚步出文英殿。到得殿外,迎着天边升起的微光,蓝泽举头认真看了一会檐下高挂的太祖手书。
文英二字,自燕朝开国就挂在了这里,当年的初代襄国侯也曾屡屡入见参与国事,谁想多年以后传到这一代,他蓝泽生平第一次进殿却是为了这样的荒唐事情。长长叹了一口气,蓝泽脸色颓败地缓缓朝宫门行去。
……
日头高起之时,长平王寝房的雕花嵌金门扇方才打开,近身伺候的婢女内侍鱼贯进门,服侍他沐浴更衣了约有半个时辰,他才下楼用了早膳,然后晃晃悠悠步入后园去散心。
与平日一样,散心游园的时候他身边是没有仆婢跟随的,园子里也没有来往做事的下人碍眼,偌大花园只他一人。长平王走走停停,片刻后绕过一道假山,嶙峋山石之内却闪出一个人来。
“王爷,蓝侯回府闭门思过去了,次辅贝阁老受命调查此事。”闪出的是长随贺兰,假山之后原有密道通向外头,许多时候他都从这里秘密进内宅。
长平王斜靠着山石远目看景,贺兰低声将早朝的事情一一奏报,殿中诸人言语竟是都一字不差复述出来。须臾奏毕,长平王缓缓勾了唇角,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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