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帝随手翻开下一本奏折,“见着人了?如何?”
“人瘦了些,唇色发白,气色看着不太好。陛下赐的参姜茶喝了一盅,精神明显缓过来不少,脸上也有血色了。”
元和帝点点头,又问,“他对他那夫人态度如何?”
苏怀忠这下为难了。
他思来想去,斟酌着用词,最后硬着头皮如实回答,“新婚不久的夫妻,几个月未见,自然是……是态度亲近。梅夫人说了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梅学士回赠了个玉镯子给梅夫人。”
通了地龙的东暖阁,仿佛一瞬间冻结,坠入了冰天雪地之中。
紫檀木书桌后的年轻帝王半晌没说话。
东暖阁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庭院里的细微流水声,依旧在耳边淙淙响着。
最后,还是元和帝轻笑了声,打破了暖阁窒息般的安静。
“是了,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时,朕却强命他出京办差,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难怪他不愿来见朕。”
苏怀忠听到最后一句,心里猛地一跳,急忙回禀分辩,“回陛下,梅学士的原话,‘臣满身尘土,先回家中稍作洗漱,尽快入宫面圣述职。’以老奴看来,梅学士的神色并无任何委屈不满,疲惫倒是有的。确实是风尘仆仆。”
元和帝听了,神色略缓和了些,“你没有和他说,朕在这儿一直等着?”
“老奴说了,但梅学士确实身上沾染了些灰土,以往几次回京的惯例,也都是先回家沐浴,再入宫面圣。老奴就没坚持——”
对着桌后泛起冷意的乌黑眸子,苏怀忠心神俱震,急忙跪下,“老奴的过错!老奴这就去梅学士府上,把人亲自请来!”
“人既然没请来,又何必现在去。平白打扰了他们夫妻的春闺画眉之乐,对朕生出怨怼。”
年轻的君王起身走了几步,将半开的窗棂全数打开,迎面对着呼啸刮进的穿堂冷风,心平气和道,“无妨,朕在这里等他。”
上等和田玉雕刻的梅枝傲雪镇纸放在桌案上,镇住了三尺素纸。
元和帝提笔挽袖,笔走龙蛇,写下八个行草大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3章
梅望舒进宫的时刻,正好午时正。
领她往东暖阁走的内侍是个熟人,算是苏怀忠公公的干儿子,负责御前司茶的小洪宝。
“梅学士可算来了。”
小洪宝压低了嗓子,小声和她通气,“今儿可真是不太平,圣上早上召见吏部徐老尚书,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徐老大人出来时脸色那个难看哟。后来召了鸿胪寺几位大人,询问北魏使节入京朝觐的安排事宜,又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刚才传话出来,个个罚俸半年。”
刚说到这里,人也正好走到了东暖阁外头,刚好听到吱呀一声,雕花木门从里面拉开。
三四位鸿胪寺官员躬身退出,个个面红耳赤,汗出如浆。
梅望舒认识打头那位,正是鸿胪寺卿俞光宗,平日里算是有些交情,过去打了个招呼。
俞光宗神色恍惚,眼神发直,半晌才认出人来,勉强打了个招呼,“梅学士回京了?”
“今早刚刚入的京。”梅望舒关切问了句,“鸿胪卿,各位大人,这是……怎么了?”
俞光宗闷不吭声,摇头作揖,踉跄走了。
身后的鸿胪寺主簿过来行礼,“时隔十年之后,北魏国再度派遣使节入京朝觐,难怪圣上关切。俞大人在御前提出了开设国宴,清平歌舞,武士对战,展示国威,殿前回赐的行程,其实都是遵循前例,并不算错。但圣上又追问了几句……对方带来的武士武力如何,擅长什么兵器,如何确保我国武士对战获胜,展示国威,而不是辱我国威……俞大人不能答……我等亦不能。唉,惭愧无地。区区罚俸的处置,已经是圣上仁慈。”
几位鸿胪寺官员以袖掩面而去。
梅望舒望着紧闭的暖阁朱门,琢磨了片刻,低声问小洪宝,“圣上今日,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小洪宝嘶了声,赶紧道,“奴婢可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暖阁门边伺候的内侍见了来人,立刻飞奔进去通传。
梅望舒端端正正站在门外等候觐见,等了片刻,又回身看了眼几位鸿胪寺官员狼狈远去的背影,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小洪宝站在旁边陪着,瞥见梅望舒的神色动作,低声劝了句,“圣上心情好不好,那是别家大人要琢磨的事。梅学士您怕什么呀。”
梅望舒轻声道,“几个月没见圣上了。多问问总没错。”
两人正低声嘀咕着,觐见的消息已经通传了进去,苏怀忠亲自打开了暖阁门,“梅学士请。”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柔软的地毯进了暖阁。
东暖阁乃是历代天子休憩之地,铺着西域进贡的极厚的羊毛毡毯。陛下亲政后,因为有言官上书谏言,为了节约宫中开支,曾经吩咐把所有殿室的毛皮地垫全撤了。
此举获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称赞。
但没过半年,朝中上了年纪的那些老大人们开始抱怨,宫中免不了要行跪拜礼,撤了柔软暖和的毡毯,剩下一层冷冰冰的青砖地面,年纪大了,拜倒膝盖疼,站着寒气顺着腿脚上来,地龙也不管用。
梅望舒明里暗里听了几次,知道老臣们抹不开面子,希望她在中间传个话。
圣上听了,没说什么,过几天,内库里收着的西域羊毛毡毯又拿出来,重新铺在各处殿室。
朝野上下再次交口称赞,都是圣明天子体恤臣下的佳话。
这些其实和梅望舒没什么关系。
自从元和帝亲政之后,除了逢年过节,所有朝臣必须叩拜觐见、山呼万岁的大朝会,两人单独会面的时候,圣上无一例外,都免礼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