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挥洒间的从容,是苏秉正早熟悉了,也早预料到了的。可那笔字还是如刀口割在了他心上,锋利而轻薄的疼起来。他靠在阿客身后,将她半抱在怀中。她发间有梅花的清香,脖颈上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细碎的鬓发抿在而后。
那饱满的墨迹书写白宣像花朵蜿蜒盛开在枝桠。阿客写得一笔好字,如美人簪花,展袖起舞,长风流云倏然而过。最是秀美流畅。他便师承于此,再不会认错。她写的是:“女箩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
一时阿客放了笔,忐忑的回眸望着苏秉正。
苏秉正便也拾了笔,在砚台里饱蘸了墨,写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主互动什么的==|||看不懂是小苏的错啦!
正文37雪霁(五)
隆冬已至,万物冰封。瑶光殿里却和煦如暖春,水仙、茶花、杜鹃、兰花各占芬芳的绽放。
苏秉正大约也寻思出阿客不爱那些宝石金玉,渐渐送的少了,转而三五不时的赏她花草。不拘多名贵,能在冬日里茂盛绽放,都是难得的。瑶光殿本就狭窄,他赏赐多了,进了屋便是葳蕤的浅绿深红,让人心境格外舒展愉快。
他也爱往瑶光殿里去。哪怕只是去坐一盏茶的功夫,也觉得宁静心安。渐渐的也开始与阿客抱怨些心烦的事,诸如谏官们的宽于律已严以待君之类。阿客含笑听着,偶尔宽解一二。
她知道苏秉正是在拿她当卢德音的替身,既然认了,便也不再纠结。
于她而言,自然也是做自己最轻松些。
年下无事。这一日与政事堂宰相们用过午膳,苏秉正便往瑶光殿小憩。他往来频繁了,阿客便也不十分当一回事。苏秉正躺在床上,阿客便在床边做针线。
屋里花草多了,难免繁茂渥热。苏秉正睡不住,便睁眼睛望阿客。午后寂静,那一树茶花枝叶繁茂,花开皎洁,衬着她白净的面庞,莹润如玉。日光薄薄的映在她乌黑的头发上,黑眸子里柔光盈满,显得格外温柔美好。他不由就失了一会儿神。
阿客素来敏感,觉察到他的目光,便回头对他一笑,“睡不着?”
苏秉正点了点头,抬手抚摸她的面庞,“每次梦醒,都觉得你就这么坐在我的身旁。可一个恍神,却又不见了。”
其实阿客这么坐在他身旁做活的时候,他不过□岁的年纪。可有些事仿佛总在昨日。
阿客笑道:“我能去哪里?”
苏秉正道:“是啊,你哪里都不能去……可是阿客,有时候我觉得,也许我放你出去走走就好了。你不开心时,我心里便总觉得怕,难过得受不住。仿佛做什么事都不能讨好你似的。我能给你的,你都不稀罕。可是我放了你,你就再不会回来了。如果找不回你,我肯定会活不下去。如果找回来了,又会忍不住真的把你锁起来。那个时候你就更恨我了。”
他忽然便将往事点破了,自己也觉得奇怪。竟就这么容易说出来。也许因为眼前人终究只是个替身,当着阿客的面说不出的话,却不必担心她听了会怎样。
他摩挲着阿客的脸颊。似乎将她弄疼了,阿客便躲了一下。抬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想说什么,可苏秉正并不真的想听,便用力一拉,将她抱在怀里,道:“陪我躺躺吧。”
阿客扑倒在他怀里,只湛湛来得及将针线放回笸箩里。也并不推拒,便在他身旁躺好。
两个人面对着面,声气相接,一时竟都沉默不语。
还是阿客先垂下眼睫来,道:“陛下可想听真话?”
苏秉正只静默的望着她,不说话。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听真话,从记时起,他的眼里就只有阿客。她的实话是什么,无需说出来,他便心知肚明。有时候也想,他其实就只是想听阿客说喜欢罢了。哪怕是假话,他也会当真话来听。可真那样,他这一辈子也就只是一场笑话。不是真话,听了又有什么意义?
他记得那一年春天,府上流言喧嚣,人人皆说他要另娶世子妃。那一日他自旁人口中听说了,便甩开一众侍卫,纵马回家。阿客正带着丫鬟们在微波香榭采杏花,他勒马在她跟前,弯腰将她掳上去。她轻得像是一朵花,飘在他的怀里了,兀自惊讶。他揽住她的腰肢时,讶异于她的柔软和纤细。那若有似无的芳香飘在身畔,令人沉醉。
那个时候他还被她纵容着,意气飞扬,无所畏惧。
他载着她驱马到乐游原,将马放在草地上,携了她的手在坡上躺下。那时有吹面不寒的风,三月的花朵兀自绽放。风吹草低,万里清空。他摘了朵野兰花递给她。“我不娶别人。”那个时候他就敢说,“我已经娶了你了,阿姊。你不要听他们乱说。”
那个时候阿客是怎么答的?
“……嗯。”她只是垂眸,轻轻的说。
那就是他一辈子听过,最好的情话了。所以——已经不必再听旁的实话了。
苏秉正已然入睡。阿客躺在他的身旁,他的手压在她腰上,只觉得沉重。
阿客从来不觉得,谁没了谁能活不下去。
她五岁的时候幼弟夭折,随即母亲病重。彼时父亲随先帝远赴漠北谋求功业,她照料着母亲,等待父亲的消息。大雁南飞了又北归,草木枯折了复欣荣。可漠北战讯迟迟不来。母亲已支撑不住。恶亲戚迫不及待的上门争夺家产。灵堂前,采白护着她听那些人争夺。随即先帝便到了,带回来的却是父亲战死的消息。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就在那一年里全部失去。她六岁便寄人篱下,受了多少闲言碎语,连童养媳都当过了。可依旧好好的活着。她也曾有真心喜爱的人。心知嫁不了他,便连心迹也不曾表露。她也曾拼尽一切想要救那个人,一旦明白他已死了,便连替他报仇的想法都没有。只想顺天安命的过日子。
她想过,苏秉正的喜欢也许很辛苦。可人的感情怎么可以这么的偏执,这么的自欺欺人。
怎么可能会有人因为喜欢,而难过得活不下去?
她握住苏秉正的手,轻轻的唤道:“黎哥儿?”苏秉正没有回应,她便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当初,可不是这么教你的。”
“你那并不是喜欢。”她就在他耳边低语着,“喜欢是一件让人打从心底里生出希望的事。不管再怎么艰难,怎么消沉,只要想到喜欢的人,就能振作起来。会在心里勾画未来,将最美好的愿望都注入进去。你会想,若能和她过这样的日子就好了……”她失神了一会儿,不由又叹了口气,“黎哥儿……我不可能恨你。也不可能一去不回。纵然出去了,大概也只会在你身旁转悠。若不看着你平安喜乐,子孙满堂,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觉得圆满。这感情比喜欢更恒久深厚,”她抬手替他舒展眉头,“……若这就是你的心结,便放开吧。”
她听到布帘的轻响,忙住声回过头去。
葛覃站在门外,似乎没料到她这么大的反应,就有些迟疑。
阿客松了口气。拢着头发坐起来,看苏秉正还在熟睡,便给他拉上被子。示意葛覃出去说。
她待要起身,苏秉正却拉住了她的手。她抽了两下没抽出来,便推了推苏秉正。苏秉正却不醒。
她便令葛覃上前回话,问道:“什么事?”
葛覃道:“新来了一批年贡,王昭仪请娘娘去挑。”
阿客问道:“淑妃、萧嫔、杨嫔她们都挑过了吗?”
“怕是还没有,听昭仪的意思,是让您去帮着分等,顺便将自己的挑了。”
阿客便道:“你跟了流雪去,就说我需得晚些时候才得空。若那边人手不够,你就留下听差遣吧。”
葛覃领命去了,阿客便重新躺回去。却忽然听到苏秉正懒散的声音,“你们倒是不分彼此。”
阿客惊了一跳,只不知他是什么时候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