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依旧目不转睛的瞧着阿客。
阿客只觉得轻。当初怀他的时候多么辛苦?四个月又仿佛这么久……可如今抱着他,他也还是这么小,这么轻。
就对王夕月笑道:“谁都让抱,倒是大方。”
王夕月笑道:“也不是谁都让抱,他是看着你亲善。”
两个人便进了内室。屋里却专门清出一间碧纱厨,铺上厚厚的红线毯,线毯上散落着各色玲珑玩物,竟还有书卷,抓周也不过集合许多东西。王夕月将他接过来放下,自己在一旁席上正坐了,笑道:“如今能四处乱动,床上就困不住他。陛下便为他辟了这么一间屋。”
两个人也没有多深的交情,不过说些宫中琐事。聊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这一日三皇子却不像王夕月说的。放他乱跑了,他也已经安静的坐着,仰头看阿客。也许觉得看得不够霸道,忽然就把手搭在阿客腿上,扶着站了起来,又这么盯着阿客看。
王夕月就笑道:“他嫌你不跟他玩。”
话音还没落,三皇子已经扶着阿客开始往她身上爬。他还站不十分稳,一面爬一面往后仰着倒,行进得十分崎岖。
王夕月也十分好奇他要做什么,便抿唇不做声,阿客就小心护着他别摔了。便见他跋山涉水的终于爬到阿客腿上了。然后就岔开脚踩在她腿上,拽着她的衣服,挡在了她面前。可他还不够高,依旧不能正对阿客的脸,便拽着她乱晃,想让她低下头来。
王夕月笑得打跌,“我说是嫌你不跟她玩吧。”便从背后将他抱起来,他的手脚乱踢着,螃蟹般不肯就范。却也不哭闹。王夕月圈不住他,怕摔了他,忙将他放下。他于是又开始往阿客腿上跋涉。
王夕月这才有些不自在,哭笑不得道,“这么小就知道喜新厌旧了!过来,我今日非要抱你不可。”说完了又觉得不对,瞟了阿客一眼,见阿客混不在意,方不再言语。
阿客笑道:“已经够不讲理了,你还这么教。”
王夕月笑道,“这可不是我教出来的……”
阿客也不答她,箍住他的腋下,将他高高的举起来。他这一回果然没有乱蹦,反而低头望着阿客,咯咯的就笑起来。阿客将他放下时,他终于不在乱折腾。就那么在阿客腿上一蜷,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拽着阿客衣上宫绦,猫一样睡了。
王夕月望着他的睡颜,想到她初来时如何艰难的哄他不哭。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孩子确实太早慧,居然到现在,也还记得卢佳音——也未必记得那么清楚,可显然还是有印象的。这印象随着日后卢佳音的往来,必然要渐渐的加固起来。
不过,这也是阻挡不住的。这孩子的生母毕竟是文嘉皇后,而文嘉皇后一系唯一的亲人,便是卢佳音的同胞兄长卢毅。日后他长大,必定不会亏待卢佳音。这份情分她总是比不过的——这也是她交好卢佳音,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从一开始,她也没想过要这孩子彻底待卢佳音若路人。毕竟她只是庶母,再亲些,也不过是养育过他的庶母。
只因沾了些文嘉皇后的光,卢佳音就要比她省事多少!
王夕月暗暗的在心底叹了口气。
阿客让三郎在她腿上盘了一会儿。瞧见他睡了,才将他抱起来,小心的交到王夕月手上。王夕月将他抱回床上安置好,吩咐乳母照看,才对阿客道:“这孩子记性极好,连大人也要惊叹的。”且他也不光记仇。
阿客知道她的心情,也不接话,转而轻问:“会叫人了吧?”
她学话快,幼时母亲也得意,总说她不足七月而能语,是最聪慧。苏秉正幼时虽沉默寡言,可学话也极早。这孩子集他们两人的血脉,大约也不会太晚。
她一提,王夕月果然就将那似有若无的消沉给甩开了。与有荣焉,迫不及待的炫耀起来:“会,前日陛下陪他玩耍,他忽然就抬头叫了一声‘爹’,吐字清楚着呢。陛下还不十分信,逗弄着他又叫了一遍,才信了。那日各宫里不是赏了饴糖吗?就因这件事。”又道,“太难的字也不会说。想出门了就抬手指着,道‘嗯!’”王夕月一面学他一面忍不住就笑起来,“聪明着呢。”
阿客道:“真好……”
她不觉就流露出羡慕来。王夕月才平衡了些——再怎么得天独厚,到底也比不过她与这孩子朝夕相处的情分。
便也跟着岔开了话题。一面携着阿客的手坐下,一面低声问道:“那日陛下回来,似乎发了些脾气。虽则是小事,可也不能一头雾水。我便插嘴提点你一句。”
阿客还真不懂这揣测君心的谨小慎微,然而也领她的提点。想来一会儿,道:“我倒没觉出来——像是李宝林吹的那曲梅花落吧。”
王夕月就叹道:“只悄悄的与你说。陛下与你在一处,便是喜欢你。你援引什么美人来,固然显得自己大方,却要令他寒心。”
阿客就想起往事。兀自沉默了一会儿,笑道:“原来还有这个讲究。”
王夕月道:“我也不怕多跟你说一句。你不去援引,也莫让人算计了你的门路。旁人也罢了。你生就这般模样,更该加倍谨慎。”
阿客点了点头。当年她对苏秉正无心,多少美人借着朝见她的机会,在苏秉正跟前露脸显才。她都浑然不放在心上。苏秉正也掩饰得好,未曾她跟前露出痕迹来——也或是流露过,她没在意?她便一直没想到,他竟对这种事这么强烈的反感。
“我记下了。”阿客笑道,“还在想,陛下何以又……”她收了声,王夕月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道:“那也不至于——陛下烦心的还是国事。驸马那边来信了,西疆又起了叛乱。匪首似乎很有些来头。”她略说了几句,到底自己也不怎么懂,便说不出所以然来。又将话岔开,自嘲道:“这些事你去问周淑妃,她定然能分解得清晰。高平侯夫人时时进宫,高平侯自己又统兵。要说消息灵通,善于在外周转,这宫里还真没人比得过她——萧嫔娘家倒是得力,可她不会用,又是另一码事了。”又道,“听说三娘子随卢大人入京了。难得有胞姐在宫里,你也该让她进来见识一二。日后说亲,也有眼界。”
阿客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每月都见着。下回她入宫,我带她去景明宫坐坐。”
正文39风起(二)
若想当皇帝,怎样的太平盛世里,也有由头举兵叛乱。只看百姓苦乐,星星之火,是否可以燎原罢了。
如今国强民富,吏治清明。百姓缅怀先帝,苏秉正民间也多有勤政爱民之名。些许小叛乱,难以影响局面。只是西疆地广稀,那支匪兵却难以剿灭,若再跟突厥勾结,西州都护府也要头痛一阵子。王宗芝还年轻,不曾统兵,可阿客并不担忧他是否应付得来。王宗芝看着温和儒雅,那不过是套他身上的“太原王氏”这把鞘子罢了。骨子里这是紫电清霜一样的名剑利刃,不会教欺负了。西州新立府,苏秉正便敢让王宗芝带着华阳公主去坐镇,也是看穿了他最适合斩敌立威,对他有十足的信心。
如今却因为他一封信烦恼……只怕匪首当真有特别的来头。
旁的不说,阿客心里便知道一个——前废太子苏晋安。先帝终结乱世开创太平,泽被万民。这些真心都不是虚话,可杀兄夺位的污点却也洗不去。若有打着苏晋安,乃至苏晋安后嗣的旗号,也无怪苏秉正头痛。
不过说到底,无论苏晋安还是他的庶子、嫡子,都已被斩草除根。那匪首必定不可能是真的皇嗣,只不过是谎称。
阿客兀自思忖了一晌,终还是难免失神。
这一年纵然惨淡,也已经到了年底。年节兼是苏秉正的寿辰,一贯都庆贺得格外隆重,从无例外。
百千阵仗的傩戏,自入夜就演起来。傩子皆是精挑细选,举止间可见隽秀挺拔。纵然带了凶恶的面具,也知揭开假面,必然是俊秀少年。方相氏威武高壮,正气凛然。那舞袖成风,歌声停云,恢宏壮阔。庭燎火光冲天,照耀得整个宫苑都明若白昼。
亲戚们也都聚起来。苏秉正几个庶弟齐王、蜀王、越王皆入宫观礼。妃嫔们获准列席。阿客位分虽低,也有苏秉正的特许。
她到的晚,周明艳诸皆已列席。只因傩戏热闹,她于穿戴上也并无夺心神的巧思,便都没瞧见她。
直到苏秉正招手让她过来,这一殿的目光才骤然集中她的身上。
阿客也并不意——她被看得多了,再热烈的目光,也只是淡然。这淡然本身便是一种美丽。任何一个女,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平和柔静、款步而来,都要令惊艳一分,何况她本就生得好看。这一日她也难得换上了时下流行的薄纱广袖衫,褥裙百褶拖曳及地。那浅淡的青色就如自天边流纱垂下,衬得她仙女般婉约飘逸。一殿的女脑子就都顿了一下,纷纷自忖。然而也不是谁都穿得起这么朴素的颜色。
阿客上前像苏秉正见礼。苏秉正已吃了些酒,带着三分醉意。只抬手让她上去,先递给她一杯酒。看着阿客饮尽了,才道:“坐这里。”那些望向阿客的目光骤然就尖锐起来,阿客自然觉得出来——不过,这又怎么样?
她苏秉正身旁坐下,笑道:“臣妾来得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