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1 / 2)

他趋步走在太液池边,那垂柳扰人,他烦乱的随手挥开。身后侍从们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却又不敢问,纷纷屏气追赶着。

一直到太液池边栈桥自山石后显露出来,苏秉正才倏然停住了脚步——没来由的,他便记起来那年仲秋,他在栈桥上醒酒。凉风自水上过,他探身出去的时候,望见池边阿客焦急的面容。他少见她那么惊慌的模样,连喊他“黎哥儿”的声音都在发抖,他心里竟觉得十分快慰。那个时候他想,若他就这么跳下去了,她该能体验到他的痛楚了吧。

……他一直以为那是阿客,可见人的记忆有多么不可靠——那个时候阿客明明已经死去了,来寻找他的是卢佳音。第二日醒来时他便知道自己认错了,为什么还一直以为先前的是阿客?

因为她叫的是“黎哥儿”。苏秉正想——她好大的胆子啊,竟敢直呼他的名讳。

他的心绪终于一点点平稳起来。长长的舒了口气,吩咐道:“摆驾蓬莱殿。”

已到暮春时节,含水殿中梅花落尽,绿叶成荫,枝头青果才挂。春雨过后,泥土透着渥热的气息,苔藓攀上了青石。虽有人打理着,却掩盖不住荒芜的意味。

阿客被软禁在此处,身旁侍奉的人少,财物上的供奉更是贫乏。她虽能忍受苦寒,可有周明艳着意布置,心境也难有平顺的时候。兼之苏秉正不闻不问,又不许人打听探视,她的处境便一日蹇促起一日。

天气渐暖,她与芣苡一道带了斗笠翻垦菜畦。眼见指尖皮肤粗糙生茧,不由便有些失神。

帝王后宫年年都有新的佳丽,二十岁的女人对镜梳妆,已在感叹韶华老去容颜易改。可当年她比她们都要年长,却不曾为容貌劳神过。盖因彼时她对苏秉正无所欲求,生命中没有需要用美色和年华挽留的东西。这份从容说出来,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要欣羡。

然而她却觉一生不得其所。

如今便得其所哉吗?

自然是没有的,不但不得其所,反而将原本有的那份从容也丢失了。她会想时日越久,苏秉正便越想不起她来。万一他半年一年乃至十年八年都想不起她该怎么办?那时就算她能再出去见一见三郎,只怕三郎也已认不出她了。若她鸡皮鹤发,耄耋老矣,纵然出去了也要为人遗忘。那时想见三郎,就真只能远远的望一眼了。

她兀自伤神时,便听芣苡道:“娘子是在思念三皇子吗?”

阿客点头说是,道,“离开是他才将将会叫人,现在只怕话都说得溜了。”

芣苡便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怜我们公主,都还没长大到会亲口喊娘的年岁。”

她忽的提起小公主,便叫阿客一惊。芣苡已兀自拿了锄头碎土,阿客叫她的名,她没回音。不片刻,眼泪便簌簌的落进泥土里。

阿客说:“你心里怨我?”

芣苡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可怨的。”过了一会儿又道,“我曾听人说,死而复生的人常性情大变,前尘往事一问三不知,旁家的事却能说得首尾不差——盖因死过一回,便譬如人转世投胎,已是另一场人生了。”

阿客心里一震,已自芣苡手上截下锄头,问道:“你在说些什么?”

芣苡垂着头,也不看阿客,只轻声问:“二娘子可还记得,您当初是怎么遇见梁公子的?”

阿客不做声,芣苡便缓缓的道:“那一年大雪,二娘子带了我跑马从东陵过,瞧见他倒在草垛上。您上前去扶他,他叫出了您的乳名,您便将他带回了家。他手上攥了块玉牌,便把脉时也不松开,旁人夺都不得,您只轻轻一掰,他便松手了。梁公子醒后向您索要,您说这合该是你的东西。便不肯还。”

“可您到底还是还给他了,当您知晓这原本是他赠给心上人的物件。梁公子便给您雕了那枚白玉葫芦。那葫芦您戴了足足七年,入宫前才将将摘了。那曾是您的宝贝,可转眼竟就不认得了。”

“那年秦大人去府上提亲。您跪在老爷夫人跟前说,此生非梁公子不嫁。老爷夫人固然恼火,却也觉得梁公子可以托付。可梁公子宁肯留信出走,也不答应。您追了七十里路去逼问缘由,奴婢就牵着马在林子边给您把风。”

“那日梁公子说的话——您可还记得?”

阿客答不出,就只怔怔的望着芣苡。芣苡看她的神色,仿佛心中所想尽得验证般,悲伤溢于言表,“他坦白,梁孟庸只是化名。他本姓苏,是早该死去的罪人。只因娘子生得向他心上人,才贪恋尘世,多留了几年。如今正是他归去的时候。”

“‘云谁之思,美孟庸矣’,‘德音莫违,及尔同死’。奴婢蠢笨,纵然见了皇后,也一直不曾想到梁公子的心上人是谁。他刻意点明自己姓苏,又是何意。可二娘子竟也没有想到吗?奴婢这几日一直在想,这数年来二娘子点滴作为——分明就是早明白了,才终于对梁公子死心。才非要入宫,来见皇上一面……可那日你跟我说起来时,竟是全然不晓得这些。”

阿客便记起那日良哥儿破天荒的早早预习好了功课,翻着诗经得意洋洋的说,“可算让我找着你名字的出处了。”

他读书最不用心,书里有多少个“德音”,他偏偏只记住了“德音莫违,及尔同死”。

可他们又何尝有同死的缘分。

她不曾想到自己竟是因这件事令芣苡起了怀疑,只道,“是你想多了。这并不是能随口乱说的话……”

“也并不只有这一件,”芣苡却已认定了,她显然也慌乱起来,“你甚至都不会握锄头,都分不清花种与菜种。不论笔迹、腔调、气质还是习惯,你都与二娘子截然不同。人做过的事可能会遗忘。可这些东西也能轻易便改了吗?”她越说便越笃信,也越慌乱起来,“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二娘子才着意疏远我……原来竟是这样吗?可我看过你背上胎记,分明就是二娘子才对……难道这世上真有借尸还魂之事?那我家二娘子……”

阿客见她颤抖欲倒,便去扶她,芣苡倏然便悲愤起来,挥手将她推开。

阿客便退了一步。她心中也是感慨万千,她不能理解,芣何以宁肯相信“借尸还魂”这虚幻莫证的揣测,也不肯眼见为实。她说,“你既亲眼见了我背上胎记,为何还认定我是旁人……我也不过是忘了一些往事罢了。”

芣苡泪水涟涟,悲愤不能自已,“我与二娘子自幼一起长大,是与不是我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二娘子不比你这朽木枯石般的心肠,行尸走肉般的活法。你们分明就不是一个人。”

阿客一时便有些茫然,道:“遭逢巨变,性情上难免就有些倦怠了。人总是要变的。你需得知道,这后宫最忌讳的便是巫祝鬼神之事。历来装神弄鬼欺瞒天子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今日的话,也只合在我跟前说说罢了。”

一样事百样读。譬如弥子瑕食君以余桃,盛宠时是爱我,失宠后便是不敬。

她无法证明自己就是卢德音,她也无非能说些彼此间的私密往事罢了。可从骨子里她与苏秉正都不是会信鬼神的人。尤其苏秉正所经历的人生,由来都习惯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人心。也许他一时不堪承受生死的隔绝,不管不顾的信了她——就如他自欺欺人的将她当作替身——心底里他也必然考量过她装神弄鬼的可能。终有一日他缓缓的疗养过来,心里的天枰便要倾斜。那时必然有无数人会落井下石,向他证明她就是在装神弄鬼,那时她便真的万劫不复了。

她也并不是真就没想过要向苏秉正坦白,她就只是活得太明白。便如芣苡所说——是朽木枯石般的心肠,已没了不管不顾、拼力一搏的热血。

她就只是不相信,苏秉正真能认出她。

芣苡只兀自摇头,才要再说些什么,便听闻篱笆外有人声。忙将眼泪擦干净了。阿客也骤然回神,两人便这么对望了片刻。

风声簌簌,树荫摇曳。片刻后阿客轻轻点了点头,道:“……去吧。”

芣苡抿紧了嘴唇,终于还是垂头应道:“喏。”

却是景明殿里当差的小中人,道是:“王昭仪传芣苡姑姑去问话。”

芣苡愣了一愣——苏秉正有旨意,不许人来探望。王夕月竟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差人过来,还要带她去问话,也不由她不猜疑。

小中人却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凑过去悄悄道:“是昭仪娘娘惦念婕妤,特地向陛下求的旨意——否则我也进不来不是?”

芣苡想想王夕月素来的受宠,一时便也了然。就回首望阿客。

阿客上前给芣苡顺了顺衣领。她眸色平静如水,然而手指却微微的有些发抖,道:“到了人前,只说你亲见亲闻,不必有所隐瞒。然而许多人的性命在你口中,也切莫再擅加揣测。”

芣苡气息便一窒,久久没有作答。

送走了芣苡,阿客便紧逼了院门。

她心里明白,将芣苡叫去问话的不是王夕月,而是苏秉正。他既将芣苡叫去,必然是对软禁她一事有所松动了。以周明艳的性情,不论这次问话结果如何,她必然都不能安心。为免夜长梦多,只怕周明艳就要对她下杀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