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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下午,五。
让我们暂时离开“另一个世界”,回到沉睡着的南明城里,旅行团暂住的大本营二楼。
他们正等待着探险队归来。
十字架。
厉书梦到一片昏暗的空间,缭绕着红色烟雾,闪烁着白色烛光,十字架的影子印在脸上。其余一切都是模糊的,只剩下圣母玛丽亚怀抱圣婴,在光影与烟涡忽隐忽现。他跪倒在高大的管风琴边,口中默念着约翰福音,四周响起唱诗班的歌声。突然,有一束耀眼的光芒,穿破天的有色玻璃,撕开雾霾与烛火,变成锋利的箭矢,呼啸着射入瞳孔。
在双眼被瞎掉之前,厉书见到了天机。
从梦中醒来,他见到了天花板。
他额头已布满大汗,翻身从沙发上跳起来,紧张地揉着双眼。
谢天谢地,还能看得见!这是大本营的二楼客厅,旅行团休息的地方。
自己居然睡了一下午,还感到腰酸背痛,是不是未老先衰了?
厉书抓着自己的头发,心想怎么又梦到教堂了?时候的每个礼拜天,父母总带他去徐家汇的天主教堂,让他听唱诗班的赞美诗。偶尔还会去郊外的佘山,登上“远东第一圣殿”,然后折下来沿着那条“苦路”返回。在他读高中后,又强迫他学习拉丁文,甚至要他去参加神学院的进修班。据他家信教已经十几代了,最早可追溯到明朝崇祯年间。
但是,厉书没有选择做神甫,而是在大学毕业后进了出版行业。他越来越少和父母往来,也越来越少去教堂,至今已三年没做过礼拜了。
他强迫自己要忘掉教堂,忘掉从背诵的《圣经》的句子,忘掉那已死的古老的拉丁文。
然而,十字架的影子,依然屡次在梦中浮现,让他无处藏身。
中午,当厉书来到巨大的金字塔上,触摸那些一千年前的佛像时,感觉又回到了教堂。烈日变成了白色烛光,圣母玛丽亚雕刻在石廊之间,圣婴正露出神秘的微笑,赞美诗从中央高塔的葫芦上响起。
于是,那行刻在石板上的拉丁文,穿越四百多年的光阴,直接烙进了他的眼球。
命运如斯,一如某个巨大的环,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让他彻底投降,彻底阪依。
我主在上,请宽恕我的罪恶。
若不宽恕,我亦无怨言。
厉书痛苦地抬起头,他依旧坐在二楼的房间里。他的同伴们还未归来,已经好几个钟头了,那些人到底怎么样了?
喉咙里有火烧起来,他走到厨房喝了杯水,经过另一间卧室门口时,特意往里瞟了一眼。
钱莫争和黄宛然仍然呆坐着,两人都如泥塑木雕一般。原本生龙活虎的钱莫争,体内的活力都被抽干,完全“蔫”掉了。
忽然,厉书想起了神秘的枝——糟糕!会不会趁着他睡着时逃跑了?
他赶紧走到书房门口,却发现枝依然安静地坐着。窗前的光线洒在她的头发上,她手里端着一本厚厚的书,似乎正投入地读着。她不知从哪儿换了条碎花布裙子,看起来完全是清纯的大二女生形象。
这时她抬起头来,猫一般的眼眸里闪动着灵光:“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
枝低下头继续看书,活脱脱一个用功的好学生。
她的眼神实在是过分干净了,干净得让厉书无法相信,以至于当即打了个冷战。他匆匆退出书房,走到另一间卧室的门口。
十五岁的秋秋,和美国女子伊莲娜正坐在屋子里。
伊莲娜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玩着《寂静岭》单机版的游戏。秋秋独坐坐在床边,摊开一张大大的南明地图,仔细搜寻着什么。
她仰起头看着门口的厉书,脱口而出问道:“A709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在问我吗?”
厉书走到了她跟前,而戴着耳机的伊莲娜,还沉浸在恐怖的游戏当中,完全没注意到他进来。
“是的。”
秋秋指了指地图上一个黑,那里位于地图的正上方,也就是南明城的正北部,已经超出了城区的范围,在一片绿色的山区里。
有个极其微的黑,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厉书几乎都把鼻子贴上去了,才发现居然是个骼骼标记,下面还有两根交叉的白骨,酷似电影里看到的海盗旗。
在这个奇特标志的下面,还有几个很的文字——A709。
“A709?”
厉书随口念了出来。
“我也感到奇怪,这是什么意思呢?”
秋秋把心思都放到这上面了,看起来也没中午那么悲伤沉默了,虽然大家并不奢望她能迅速从父亲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
在A709和海盗标志的下面,地图上还画着一条弯曲的路,但图例里并没有骷髅的标志,也没有明A709的涵义。
厉书摇摇头:“不知道——反正这鬼地方不知道的东西还多呢。”
他着走到伊莲娜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立即将她吓得跳起来,反身便一拳打了出去。厉书也没什么防备,被她打个了正着,幸好这记女子防狼术属常规级的,否则非得破相不可。伊莲娜出拳后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厉书扶起来,连了几个“sorry”。
“你……出手好狠毒啊!”
厉书捂着脸坐下,以武侠中人物的语气道。
“也怪你为什么突然吓我,我可是在玩寂静岭!”
“寂静岭?”
厉书心里却在——我们已经在寂静岭上了。
二
罗刹的黄昏。
孙子楚、林君如、唐甜行走在残垣断壁间,血色夕阳掠过几棵大树,照射到他们唇上,仿佛刚刚进行完人血晚宴。
几尊巨大的佛像已坍塌在地,仍以神秘的微笑看着他们。在碎裂的石缝里,顽强地长着几棵榕树,棕色的根须肆意伸展,改变着历史与现实。
这里位于大罗刹寺金字塔西侧,仅仅隔着一道围墙,但植物茂盛了许多。照例又是一尊高大的塔门,上面是飞天女神浮雕。穿过塔门是古代王宫,东南亚宫殿大多是木结构的,经过数百年早已腐朽,只剩下地基和残壁。红色宫墙一片斑驳,长着青色苔鲜,宫门前排列着七尊眼镜蛇保护神。
他们穿过宫殿大厅,依稀感到千年前罗刹帝王的威严。大殿后面有一座坍塌的建筑,孙子楚看了看石碑上的梵文:“这是罗刹国王的藏经阁。”
藏经阁旁有块正方形水塘,可能是古代的放生池,现在已没有生命迹象了,只有成群的蚊子在水面飞舞。
孙子楚等人绕过藏经阁,后面是片十字阳台,左右各有狮子雕像守护。唐甜再也走不动了,疲惫地坐倒在草地上,捂着脑袋:“我不想再走了!我只要杨谋,我的杨谋!”
“是啊,天知道他们在哪儿?”林君如回头眺望着高耸入云的五座宝塔,“或许还在那下面的地道里吧?”
还有一种可能性她没出来——会不会被石头砸死了?
“够了!”孙子楚自我安慰道,“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话还没完,就感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他立刻警觉地回过头,那是组精美的浮雕,刻着著名的九色鹿的故事。
废墟的斜阳洒在浮雕上,那个恩将仇报为了金子而出卖神鹿的家伙,隐隐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
唐甜飞快地藏到他身后,战栗着问:“那个坏蛋活过来了吗?”
而孙子楚也已目瞪口呆,他分明听到浮雕里有人话,难道这些雕像显灵了?或者要把三千年前故事里的是非,搬到此时此地来解决?
突然,这个恩将仇报的家伙的脑袋竟掉了下来,在石阶上砸得粉碎,浮雕壁上露出一个大窟窿。
这就是出卖九色鹿的现世报?不过也来得太晚了吧?
更不可思议的是,窟窿里又出现一张人脸,正当孙子楚怀疑是不是幻觉时,唐甜却尖叫着跑了上去。
那是杨谋的脸。
林君如也看出来了,拉起犯傻的孙子楚跑过去,而杨谋已艰难地把头探了出来
唐甜扑到他跟前,也顾不得周围有其他人了,立即狂吻了一番。
杨谋都快透不过气了,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只露出一个脑袋,大叫着:“快救我们出去!”
孙子楚也明白是什么回事了:“你快往后面退,免得伤到你们。”
完杨谋缩了回去,重新露出浮雕壁上的窟窿。孙子楚随手抓起一块大石头,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这回可犯下破坏文物罪了,随即将石头用力地砸向浮雕。
随着“砰”的一声撞击,九色鹿的故事大半破碎,腾起一阵浓烈的烟雾。过了一会儿,从灰尘里跑出三个人,正是杨谋、童建国和玉灵。
这样的重逢真是别有风味,唐甜再度紧抱着杨谋,童建国浑身都是灰尘,同时也帮玉灵拍打着。
原来他们三人在甬道里转了很久,走到尽头才发现是片大厅,用手敲了敲石壁,感到又轻又薄。他们用力地敲打最薄弱的地方,或许是浮雕年代太久,已经风化得脆弱不堪,就这么被打出一个窟窿,正好巧遇了孙子楚他们三个人。
重见天日后,杨谋几乎跪倒在地,仰面看着西天的余晖,像个虔诚礼拜的朝圣者。
孙子楚却低头站在浮雕前,为自己毁坏文物而忏悔,口中念念有词:“九色鹿啊,九色鹿,请不要怪罪于我。我被迫打碎您的金尊,是为了拯救三个人的生命,我相信我的选择并没有错,请护佑我们平安吧。”
现在他们重新集结了——孙子楚、林君如、童建国、玉灵、杨谋,还有唐甜。
由八个人组成的探险队,只剩下叶萧和还下落不明。
童建国仰头:“天色就快要黑了,我们要快离开!”
“不,我们还剩下两个人没出来,必须要等待他们。”孙子楚变得异常固执,大声地强调,“甚至回去救援!”
“那是在找死!”
童建国也毫不客气,他明白一旦到了晚上,命运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他的有道理,天知道叶萧和在哪里?”林君如也过来劝孙子楚,用台湾女生特有的嗲味,“我们要顾全大局,不能再冒任何的危险了。”
“你们都好自私!只想着自己保命,而我不想抛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这时杨谋终于话了:“我们投票表决吧,先算我一票,晚上离开这里!”
完他把手举了起来,随后童建国和林君如也举起了手,接下来是唐甜。
最后,孙子楚急切地看着玉灵,她忧郁地避开他的目光,然后缓缓举起了手。
五比一,通过童建国的方案,立即离开罗刹之国!
孙子楚气得用力踢了一脚碎石,结果把自己的脚趾头踢疼了。
童建国安慰他:“我们明天早上还会来的,一定把叶萧他们找到,但过夜必须得回大本营。”
然后,六个人启程离开古王宫,穿过女神塔门原路返回。
当孙子楚走入丛林,回头仰望那高高的宝塔时,心底响起1861年法国人亨利·穆奥在发现吴哥窟时的惊叹——
“此地庙宇之宏伟,远胜古希腊、罗马遗留给我们的一切,走出森森吴哥庙宇,重返人间,刹那间犹如从灿烂的文明堕入蛮荒!”
是啊!如今的人间已是蛮荒。
至于叶萧和,他们在天堂还是地狱?
三
傍晚,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但这里既不见夕阳,也没有黄昏,而是永恒的黑夜。
地下、甬道、阴风、白骨……还有叶萧和。
他们没有其他人那样幸运,依然在地底的迷宫里转悠着,停下来时就关掉手电,节省着每一电源。
此刻,黑暗笼罩着两个人,并排靠在一堵石壁上。叶萧将水瓶递给,她拧开盖子只喝了一口,又还给他:“还是省一吧。”
“你他们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
“也许死了吧。”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就好像死了一群苍蝇。
“不——”
但叶萧也不知如何反驳,无奈地长出一口气,像瞎子一样睁大眼睛,仍然是漆黑一团。
“你相信吗?我们真的中了诅咒。”
他苦笑了一声回答:“你真奇怪,自从踏进丛林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句不好听的话——有些神经质。”
“没错,非常神经质。我在丛林道里就闻到了那股气味,像电流一样传通全身。当我看到那堵高墙时,响起了奇怪的耳鸣。”
“耳鸣?那是因为太累了。”
“不,这绝不是身体原因。”坐在黑暗中,还有力气大声话,“我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就在我耳边窃窃私语,而且的居然是藏文!”
“藏文?”叶萧皱起了眉头,“你没搞错吧?”
“真的,我去过西藏好几次,去年还去过一趟阿里,所以能听出来是藏语,但听不懂到底了什么。”
叶萧却不以为然:“幻觉,人在疲劳时会有幻觉的,因为你去过西藏,所以潜意识里会带入那时的记忆。”
“我真的听到了!不是和你开玩笑!”
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她在叶萧耳边吹出气息,让他心里一阵发痒。
“好吧,就当你是被灵魂附体了!”
叶萧打开手电照射着前方,忽然掠过一个森白的影子。
手本能地一抖,他大胆地往前走了几步,也紧跟在身后:“是什么?”
同时,鼻子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
光束往下照去,地面上显出几根人骨,接着又有些碎骨头,还有个被砍下的头骨。
“原来是死人。”
一都不害怕,因为死去的人是无害的。
他们心地踏过遍地的骸骨,手电光线里又现出一把缅刀,从刀的装饰看应该年代久远。但时隔多年依然锋利无比,刃口在电光下发出森严的寒光,或许当年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他们一步步向前走去,发现更多的尸骨,大多是身首异处,活着被拦腰砍断,很少有完整的骷髅。许多人骨上覆盖着甲片,有古印度的锁子甲,中国的铁片铠甲,甚至有整块板甲。有的被砍下的头骨旁,滚落着瓜形或壶形头盔。还有更多甲片散落在地上,乍一看宛如铜钱撒地。
各种兵器也越来越多,除了常见的刀剑弓箭,还有马来地区的蛇形匕首,阿拉伯的大马士革弯刀,印度的五子流星锤。波斯的镶银钢铁长矛。兵器大多已锈迹斑斑,刃上也布满了缺口,但却足以组成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看来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这些人都是在刀光剑影中战死的。在那么狭窄的甬道里杀来杀去,一定是非常残酷的。”
叶萧边边抚摸着石壁,连这上面也有许多刀剑砍痕,可以想象得到战斗的惨烈程度。
他们踏着尸骨向前走了数十米,一路上都是这些东西,起码成百上千。这条甬道简直成了绞肉机,腐烂的气味在此积累数百年,或许正是亡魂的哭泣。
鼻子渐渐适应了腐烂气味,前头的残骸仍无边无际,停下来自言自语道:“有多少骨头,就有多少母亲的眼泪。”
叶萧被她这句话怔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时候他的梦想是成为军人,或者穿越到古代参加战争,但真的面临这些残酷景象时,他的心仿佛被猛刺了一下。
他捡起地上的两副锁子甲,它们全是用铁环连缀而成的,粗看就像柔顺的毛衣,若穿在身上就知道分量了。甲的胸部露出破洞,许多铁环也因此脱落,显然是被长矛或宝剑刺穿的。古人的铁甲抓在自己手中,似乎摸到了灵魂重量,轻飘飘的又不愿离去。
这时,手中也亮出了一块甲片。在手电光线的照耀下,明显与地上那些不同。这块甲片是半圆状的,保存得还非常完整,几乎就像新打造好的一样。
“鱼鳞甲?”
叶萧总算认了出来,因为下午在石棺里也见到了许多这样的鱼鳞状甲片。据这种甲片连结在一起可以刀枪不入,如鱼鳞虽软却异常坚固。古时候只有君主或大将军才能穿这种甲片,好莱坞历史大片《天国王朝》里的穆斯林大英雄萨拉丁穿的就是鱼鳞甲。
“没错。”
居然将它放到唇边,几乎吻到了那冰凉的甲片。
“从哪儿来的?”
叶萧肯定地上没有这样的甲片。
“石棺。”
他惊讶地问道:“你自己拿了一块甲片?”
“在你们离开那个石室之前,我从石棺旁边捡起这块甲片,悄悄藏在了衣服口袋里。”
嘴角边挂着一丝诡异,鱼鳞甲片就像削薄了的硬币,在她的手指间不断翻动。
“你不该瞒着我们,偷拿棺材里的东西!”
叶萧的质问异常严厉,手电昏暗的光线下,他刚毅的脸颊竟有些狰狞。
“但我无法抗拒。”
“抗拒什么?”
“甲片,我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值钱,更不因为它有多漂亮。”把头靠在墙壁上,停顿了许久才,“只因为它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是什么?”
她拧着眉头没有回答,而是将甲片放到叶萧眼前,让他用手电仔细照射上面。
在近距离的光线注视下,半圆形的甲片上,露出一个菱形花纹。铁甲上的花纹很是精美,带有繁复的植物图案,再细看发现是一朵绽开的莲花。手指摸上去是突出的阳纹,宛如硬币上的浮雕,虽然隔着数百年岁月,仍能感受到铁甲主人的威武。
“这个花纹好特别啊,莲花代表什么意思呢?”
“莲花代表女性,代表生命的源泉。传释迦牟尼就是出生在莲花上的。”
这段话的时候有些激动,仿佛眼前已绽开了一池的莲花。
叶萧却摇摇头:“可甲片的主人是个男性,穿着铁甲是为了杀人,去终结别人的生命,正好与莲花的意思相反嘛。”
“不,为了保护绝大多数人的生命而战斗,也就是为了生命而战斗,为了女性而战斗,甲片的主人是正义与尊严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