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胡府的膳食一向有暗卫盯着,若非胡坤授意,从厨房里便做了手脚,外人是无法在中途下药的。
卫珩目光沉静,静默半晌,突然问了句:“为什么?”
他这话是问贺七。胡坤之子被这朱门的药害得发疯,他一家老小都有暗卫护着,也不会受到贺七要挟,是以他从未考虑过胡坤变节的可能。
“还能是为什么,”贺七慢条斯理地答道,“自然是为他那个宝贝儿子。”
这个解释显然不能说服卫珩:“太医说过,胡升的疯病无药可解。”
傅宏仔细地给胡升诊过,说那药已经伤及他的心脉,不可逆转。胡坤也正是因此悲愤至极,满心只想着捣毁那朱门为子复仇,又怎会和贺七同流合污?
“王爷可知,朱门成立逾今有多少年?”贺七笑问。
见卫珩不答,他接着道:“在我朝以前,再往前数两个朝代,正是朱门鼎盛之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那时还不叫朱门,而是叫做‘太平教’。”
卫珩的眼睫轻颤了颤。
太平教是臭名昭著的邪教,兴盛于千年以前的南朝,连阮秋色都听说过一二。他们兴炼丹药,以治病救人的名义大肆敛财,教徒一度超过百万。南朝武帝忌惮其势力,多次试图清剿,反在民间激起一股起义之风。
这场仗足足打了十年,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虽然成功地让此邪教销声匿迹,却耗空了国库,使得南朝百年之内便被外族侵没,史称“太平之乱”。
“太平教看似覆灭,实则是更名朱门,低调地隐匿于民间。”贺七接着道,“制药是朱门的本行,这一千年来,攒下的药方精妙无比,便是整个太医院加起来也闻所未闻。接续断肢,改换容貌都不在话下,让胡坤那儿子安安生生地度过下半辈子,就更是小事一桩了。”
卫珩眼帘半敛,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半晌才说了句:“光为这个,胡坤就敢冒谋害皇室的风险,不怕被诛了九族吗?”
“王爷言重了。”贺七摆摆手道,“胡坤敢同我们合作,是因为我们绝无谋害王爷之心。朱门无声无息地存在了这么多年,同您作对,闹得鸡犬不宁,可有些不合算。”
“绝无谋害之心?”卫珩眉梢微挑,“若你放了本王的未婚妻,这话听上去才有半分诚意。”
“不急。”贺七幽幽道,“都说王爷是罪人的天敌,我们虽不想同您作对,可也得力求自保,得个心安。”
他等了片刻,没听到卫珩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也不要别的,请您尝尝这新制的‘幻梦散’。此药能让您得到人间至极的快乐,也能让我们放心。”
阮秋色心下一惊。按照贺七方才的说法,一旦用了此药,终生都难以摆脱。为了源源不断地得到这药,卫珩便只能默许朱门的存在,听凭他们摆布。
卫珩的手指在袖中收紧,面上的神情却是纹丝不动:“我便是用了此药又如何?只要让太医们如法炮制,亦不需受制于你们。”
“这个不劳王爷费心。”贺七从容道,“方才同您说过,‘幻梦散’的原料产自西南夷族,是种名叫‘鬼足’的植物。那夷国已然覆灭,每一株鬼足草都被我们收入囊中。您若想得到这‘幻梦散’,只能同我们交易。”
卫珩眉心微微一动。
“你口中覆灭了的夷国,便是含光国。”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贺兰家富可敌国,何至于为了区区锡矿便冒险干涉国政。想要含光亡国的,是你们吧。”
“没错,锡矿一说只是为了劝服先皇。战时国库吃紧,先皇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光国虽小,却占据着得天独厚的宝地,山林里珍奇无价的药材应有尽有,这一仗打得很值得。”
卫珩听着贺七轻飘飘的语气,眼底生出些薄怒来。含光国数万人口几近全灭,更使得裴昱,还有无数人的人生骤然扭转。这样的惨烈落在始作俑者眼中,竟然只是一句“值得”。
“朱门历经千年,许多分支已然忘了初衷,操持起那些见不得光的营生。”贺七道,“比如制伪·钞的那帮子,实在是让王爷见笑。我筹划了数年,也不过是为了斧正门风,让朱门回归本源而已。”
卫珩低嗤一声道:“难道你手底下的龌龊事见得了光?”
“王爷此言差矣。”贺七轻叹口气,摇了摇头道,“我卖的是使人快活的药,既不触犯律法,又不妨害别人。何况有了王爷这个主顾,今后我们更可以堂堂正正了。”
画舫行驶的速度慢了下来,船身一荡,似是停在了岸边。
“王爷拖延了这么久,可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你调兵在船坞设伏,可胡坤的部下早已为我所用,再加上我原本的人手,眼下应是解决得七七八八了。”
岸上静悄悄的,便是有过一场惨烈的厮杀,现在也回归了原本的平静。原本用来伏击贺七的人手,恐怕只剩下倒戈而向的对手。
“船上是你的人,船下却都是我的人。何况王爷心爱的女子还在我手上,这场仗无论怎么看,都是王爷输了。”
贺七说着,竟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出了屏风。他面上戴着一个惨白的面具,盖住了整张脸。只在眼口处开了孔隙。面具上嘴部的位置是个夸张的笑弧,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更叫人心底发憷。
“王爷的名号是‘铁面阎王’,我便也叫人制了个面具,好与您旗鼓相当。”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陪您说了这半天的闲话,也该做点正事了。”
他自袖中掏出一把装饰精美的匕首,缓缓拔出了鞘。银白的刀刃寒光森然,径直抵上了阮秋色的咽喉。
“乌头,去伺候王爷用药。”
擒着阮秋色的男人点头应声,恭顺地让贺七取代了自己的位置。他从一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个木匣,里面是一把镂花精美的玉头烟杆,已经填好了烟丝。
乌头掏出火折子点起火星,又把那烟杆递给卫珩。
阮秋色心下大急,扭着身子想挣扎,颈上忽然一凉。锋锐无比的匕首撩破了一层油皮,在她颈上划开一条极细的血线。
“仔细你的爪子。”卫珩眸色一沉,眼里的厉色如箭,直射向贺七。
“抱歉。”贺七的手劲松了几分,不以为意道,“王爷第一次用这幻梦散,怕您招架不住,添了些花烟缓和。下次给您试试烟灯,还能更舒爽些。”
卫珩接过那烟杆,握在手里打量了片刻,才将它举到唇边。
烟杆这样的物什,在本朝刚兴起不久。最初是邻国的商人在风月场所谈生意,兴致上来,便教着身旁相陪的妓子吸上两口,如此便在青楼楚馆间流行了起来。阮秋色讨厌烟草刺鼻的味道,亦觉得姑娘歪在榻上吸花烟的样子太过颓靡,故而一向是对其敬而远之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看着卫珩眼睫低垂,将那细长的烟杆执在手中,竟然觉得这个动作给他清淡的神色添上些许惑人的靡丽来。
不不不,现在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那烟杆里装的不是难闻的烟丝,而是让卫珩万劫不复的邪药。他那样正直不阿又骄傲的性子,又怎能忍受自己受制于药物,屈从于恶浪滔天的朱门?
阮秋色转过头,蕴着水光的眸子盯着贺七,一眨不眨。
“有话要说?”贺七打量她片刻,以眼神示意乌头过来,解了阮秋色的哑穴,“那便说吧。给宁王殿下听听你的声音,说不准能让他快些下定决心。”
阮秋色得了自由,第一句话却不是对卫珩说的。
“贺七,我爹对你很好吧?”她声音轻缓,问得认真,“否则你也不会把他的画挂在书房,日日相对。”
贺七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少顷,面具下才传来他不以为意的一句:“那又如何?他是他,你是你。你于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死了也没什么干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