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节(1 / 2)

鼻端的馨香里忽然渗入了血腥味,像是忽然从幻象中惊醒一般,小卫珩浑身一凛——是的,母妃受伤了,她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淌着血……

阮秋色对自己一时嘴快有些懊恼:“我、我不是故意说你母妃要死掉的,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让你快点醒过来……”

良久的沉默。

就在阮秋色以为卫珩不会再回应的时候,榻上的人却迟疑着开了口。

“……我该怎么做?”小卫珩在美梦与现实之间做出了决定,“将母妃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你,就可以了吗?”

只要这样,他就可以醒过来,母妃就……不会死了吗?

“嗯。”阮秋色眼眶发酸地点了点头,“特别是……关于你母妃喜欢的人,她都说了些什么呀?”

***

阮清池无数次地想象过,他的阿沅是如何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而当这片刻的过往,经由卫珩的记忆摊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油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生在将门,她习得一身武艺,不似一般女子那样柔弱温婉,反而性情爽朗热烈。可他知道,阿沅母亲早逝,自小父兄便时常出征,得不到悉心的照顾。所以她怕冷,怕疼,怕黑,更怕一个人。

可这样的阿沅,却选择在一个森冷的夜晚,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孤零零地死去。

她那时害怕吗?她在想什么?她有没有一些话……想说给他听?

“母妃说……她生在将军府,父兄皆是粗莽爽直的性情。所以在遇到那人之前,她竟不知世上有那样温柔的男子。她自知脾性不算好,可那人却像是从来不会生气似的,总是用一双笑眼看她……”

小卫珩回忆着母妃方才同他说的故事,尽量仔仔细细地说与阮秋色听:“她说那人是画画的天才,踏遍了万里河山去寻访美景,所以见识广博,会将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讲给她听……”

阮秋色认真听着,默默地将他说的话记在心里,预备着等见到爹爹,要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

与此同时,阮清池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天下这么大,只给男人看的吗?真想亲眼去看看你说的那地方……”

记忆中的女子愤愤不平地叹了口气:“想想真是不公平。身为女子就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去哪里都要别人同意。要不是我爹身在边关鞭长莫及,我哪能偷溜出来见你?”

“你不妨往好的方面想。”阮清池笑着去抚她失望的眉头,“‘出嫁从夫’不好吗?到时我自会带你走遍大江南北,一览风物人情……”

“——谁说要嫁你!”

……

“母妃说那人心地良善极了,每逢休沐便会去义塾里教寒门子弟学画……”小卫珩一字一句地认真复述着,“孩子们的画材要花去他一半的俸禄,另一半也只能撑到月中——因为那人喜欢的东西太多,赏琴听曲,品酒喝茶……他还喜欢诗,最喜欢的是白乐天的诗……”

阮秋色留意到他说得越来越慢,说完这一句,便久久没有再开口。

“你怎么不说了?”

“母妃……”卫珩的声音有些哽咽,“……母妃累了。”

母妃絮絮地说了许多,方才强打的精神已经有些涣散。说完最后一句,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再没力气张口了。

恐惧和痛苦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小卫珩的心脏,他紧紧地攥着母妃的衣角,一声一声地唤着,生怕她就这样睡过去。

裴沅垂眸看着儿子满是担忧的小脸,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母妃不太会讲睡前故事……对不对?”

小卫珩忍着眼泪道:“母妃讲得很好,真的……”

“早知道会有今日,从前就该多哄一哄你的……”裴沅轻轻地摸了摸他带着泪痕的脸蛋,“要不然……母妃背诗给你听?就背白乐天的诗吧,有一首那人很喜欢的……你听着听着,便能睡着了……”

小卫珩看着母妃苍白的脸,很想让她节省些气力。然而母妃彻底失去血色的嘴唇已经在缓慢地开阖:“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是白乐天的《长恨歌》啊……”阮秋色喃喃道。这的确是爹很喜欢的诗,还曾经按着诗里的内容给她画过一本图册,所以她背得滚瓜烂熟,“这首诗很长的……”

这真的是一首很长的诗。裴沅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有几次她像是已经力竭,停顿了许久,吓得小卫珩偷偷去探她的气息,然而片刻过后,她细若游丝的声音又会响起。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念罢这句,她像是彻底没了力气一般,沉寂了片刻。

“母妃,母妃!”小卫珩小心地摇了摇母妃的胳膊,“母妃你别睡……”

“母妃没有睡……”她温声安抚道,“母妃只是忽然……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了。奇怪,明明只剩几句就背完了呢……”

这首诗的下一句是……小卫珩苦思冥想,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向来对诗词不甚感兴趣,这首长诗只在幼时被当做歌谣听嬷嬷唱起过……

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可以向耳边的声音求助:“‘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下一句是什么?母妃说她想不起来了……”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阮秋色立刻接上,“还要我接着背吗?‘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小卫珩赶忙将那两句背给母妃听,母妃果然点了点头,笑着感叹道:“珩儿真聪明,就是这两句呢。”

然而她却没接着背下去,而是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帷帐,幽幽地说:“我与他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若走了,他定不会独活……珩儿,倘若有一日你见了他,一定要替我告诉他,若他执意随我而去,我绝不会原谅他……就是在地府,也、也不会见他……”

她话里的内容实在太不详,小卫珩颤抖着哭求:“母妃,求您别说了……”

裴沅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极美的微笑。

“替我告诉他,与他相遇相知,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事情……”母妃的目光渐渐涣散,拼命从喉口挤出声音,“我们初见是在……十月十一,最后一面,是在来年的七月初九——也不过短短三百日啊。可是算命先生还说我俩的八字顶顶相配,一定可以白首到老……”

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小卫珩颤抖的身体揽紧了些:“珩儿乖,你答应过母妃的……不可以松手哦……”

她的眼角划过了一滴泪,然后就彻底没了声息。

“母妃——”小卫珩的泪水倾泻而出,哭泣声在喉咙里压抑成低低的呜咽,“母妃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