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承语微微抬头,忽然远远的听见就在崔南邦开口和身边人议论两句之后,宋晏也开了口,声音还算响亮:“臣倒不觉得,这是户部一家能做主的事儿。”
面朝着她,侧对宋晏的俱泰,微微笑了一下,眼睛亮了。
她心里还满是不知何处落脚的担忧和惶恐,俱泰却仿佛露出一点几不可见的小得意,而远处宋晏却丝毫不在意,也气度从容的开口出列。
这会儿,已经不是她能介入的斗争了……
第346章327.0327.$
宋晏开口:“这怕不是户部一人的事儿吧,工部才是船厂的监工,海州船厂没能按期交工,工部免不了责罚。海州多远,你是觉得海州过来求人办事容易,还是工部来我们隔壁户部求人办事容易?更何况当时竹侍郎还不过是一小小巡官,她一个人过得了这件事情?若是或许钱尚书不知晓,这案子确实在前任户部侍郎入狱时提及过。”
俱泰回头笑道:“这事儿的确要问过宋舍人,太后交予承办的人当中确实有你。既然提过,怎就没个结果?”
宋晏走过来,拿起卷宗展开道:“不论此事是工部与户部打了招呼,还是千里迢迢海州来了人找了户部,这事儿想查没法查。那边的北地几州确实说来传运走了相当量的木材,这帐也从几州林场的账目下头划掉了。那段时间也不是很适合出海。说是巧妙也罢,巧合也罢,活的船员只有几人了,那些大船葬身海底也不可能捞出来,这事儿不是我们不想查,是查不下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对圣人道:“若说海州船厂一案真的有证据可以判罪,那前任侍郎怕是已经在大牢里关的昏天暗地。大邺的律法是既无证据何得加罪,他只是被贬密州刺史。但若如钱尚书所说,这是迫害诬陷,那手段当真温柔啊。”
殷胥对外做的就是不表态,大部分知道殷胥跟俱泰关系比较亲密,然而和南邦、元望这对崔家叔侄,与夏辰、刘原阳和季子介这些武将相比,俱泰在外人看来就要排得稍后一些了。
殷胥点了点头:“这事儿刁寺卿过问了?”
宋晏抬手行礼:“这是自然。”
殷胥微微斜了身子,手倚在一边扶手上,点了点头,道:“俱泰,你把卷宗提交给大理寺和台谏,让双方再度审理,如果发现竹侍郎却有嫌疑,可以再提出。但若是没有嫌疑,这样平白来说,也有损竹侍郎的颜面。”
他意思是不再议论,俱泰与圣人都心知到了火候,他面上露出几分忿忿的神情,宋晏则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决意要保竹承语了。
果然。一是他确实以为竹承语和他基本已经可以掌控户部了;二是竹承语从裴六那里学来的小花招,他居然还真的会中招。
宋晏道:“大家也知道,钱尚书归来之后和户部离了心,户部有自己的诉求,尚书不愿意过问。竹侍郎在巡官之位时就颇受钱尚书重视,能力与年纪都是下一位侍郎的合适人选,就因为政见不同,钱尚书就要打压曾经的挚友、同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这话说的,当真是冠冕堂皇。
他一开口,场面上不少人也都开了口。
殷胥微微动了动眉毛:“那么宋舍人也是欣赏竹侍郎的政见了?”
宋晏点头:“竹侍郎也是为了大邺江山。”
殷胥略显失望道:“朕以为是你的意见。毕竟你是当年制科状元,当年的文章也相当出彩,虽然有些年轻激进,但视角也尤为不同。离京后,命你与崔舍人一同辅佐太后,你也算是朕最早的门生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圣人期待宋晏大放异彩,宋晏却一直没有表现出太多特殊独到的地方。
众人的目光也有些微微变了,朝中反对宋晏之人皱了皱眉,而刚刚受到嘱咐开口帮竹承语说话的,眼睛微微亮了。他们可都认为俱泰与靠近俱泰的那批官员,都是因为俱泰本人提出了商、农、税等等改革的新意见。
竹承语忽然拱手道:“臣不能独居此功。臣当年制科不过第七位,宋舍人当年乃是制科状元,跟在圣人身边去过山东河朔等地,受到圣人耳濡目染。宋舍人是当真为大邺倾尽心血,户部支出无力承担,是臣多次上报后,无奈向宋舍人提及。宋舍人也意识到如今大邺的窘境,才提出了一系列的富强朝廷的想法,大批臣子都内心认同。”
宋晏微微愣了一下,圣人的态度他没有想到,竹承语接话这么快他也没有想到。
圣人立刻坐直了身子,显示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宋晏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倒是也准备好了被顶到众人眼前,却不是这样的方式。
人要是落魄了,曾经的同僚踩上一脚的事儿不少;但若是人有些发达的征兆,那些依附于他的人一个个好像自己也要发达了似的,兴奋的往上顶。
不少人一直觉得竹侍郎和宋晏关系亲密,守旧派的人听闻竹侍郎开口了,一个个跟着开口。无外乎两个意思:宋舍人绞尽脑汁想出来了很多为了国家好的政策一直憋在心里没说,圣人你就听听他说嘛;以及我们这些大臣也相当赞同,我们也是为了大邺好,我们也出了不少的意见这事儿也有我们的光。
宋晏想过要出头,但是是他一个人,而不是一群人点着头恨不得手已经搭在他肩膀上了,告诉圣人他们也都是跟宋晏站在一起的。
众人的意见这样表达,俱泰都可以直接一耙上去说他们是朋党了。
然而俱泰似乎刚想争这个问题,殷胥先开口:“那你说来听听。”
宋晏上前一步,竹承语与户部工部官员退回队内,谁都嗅到了空气中与众不同的气氛,谁也都知道现在局面已经跟他们无关了。
群臣也都静默下来了,当年俱泰开口在朝堂上与圣人议政,也没有这个场面。宋晏也没有什么退路,他再骂猪队友也没用,上前一步道:“臣是认为如今国家之利尽被大商贾掠夺,朝廷伸不开手脚而民间大量流富,若这些财富流回朝廷,则国家富强。各地因宽而乱,且不说各地宵禁放开后,州城、京城内治安混乱,刑案频发;而且各地随意通行,无需路引,百姓流窜,大量土地被抛荒。”
他说起来条理清晰,倒是许多大臣俱在点头:“甚至有关中百姓,自家有地而不耕种,反而养花贩售,于县镇买米买菜,汴州城外已经不事农耕,大片沃土望去,尽是花田菜地与桑蚕,反而无人事耕田!各地通商口岸频繁开设,甚至有渔民敢船板出海,小舟通夷!听闻广州便是被夷人侵占,直到圣人大破南朝才平定,往后难道各个口岸都要被夷人所占?或许这些都不是将大邺推倒的关键,但种种征兆,臣心感大邺的动荡与不安。迟早会演变成更严峻的境况!”
殷胥看向那些点头的守旧派官员:“你们都是担心这些?”
众人点头,七嘴八舌的补充起来,殷胥听了一会儿,抬手道:“那你认为有什么解决方案。”
宋晏抬手道:“臣还只是初步想法,但是问题已经变得急迫了。臣认为应该破富户以济平民,缴巨贾以归国财,立方田以保产粮,阻迁徙以定地方。大邺如今富户多,贫民也多,土地遭兼并后,为佃户被诈契约者沦为流民,吃的尽是朝廷的救济;巨贾在地方上富可敌一小国,资源充足,实力强大,不但欺压市场,也能为霸一方,子嗣做官后必定想通过官场暗中协助自家。还有土地兼并一事,圣人虽然推出一系列维护佃农的契约法令,然而佃农大多不识法,被欺骗者也不在少数——”
他归纳的这四条,还没来得及说完,朝堂上被他的语气甚至带出一片群情激昂,殷胥忽然冷冷开口:“既然心有方针,又想着利民惠民,你身为舍人,为何不向上提出?你身为舍人,既可以向政事堂提出政见,也可以递交给事中、递交给太后,甚至直接可以将这番话在朝堂上说出口。却没想到这么多大臣知道了你的政见,你作为朕身边的舍人,却唯有朕与太后不知,这几个高官不知啊。你这是自结盟党,觉得众人发言朕才能听得到?”
殷胥这是进了场,头一回提着盟党二字。
场面一下子冷了。
朋党之诟病,议论了至少千年,每一个士子都知晓朋党的危害,甚至以结朋党之名来攻击自己的政敌,议论朋党的危害。然而人们因同德或同利结党,却在这个斥责的伴随下常年不断。
说着说着改政,圣人忽然一块大板砖对头扔来,论谁也要懵了。
宋晏缓缓道:“若要改革变法,自然不是一人之事。圣人重用钱尚书,但变革并非一人所能完成,需要这一个先头人的身边有能协助改政变法进行下去的众臣。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努力就能变成的法。臣心知这一点,更知晓官场倾轧,知晓改政当急。若臣只有一人,没有信任的臣子可以帮忙贯彻配合,没有有德之士赞同,怎可能进行下去!君子为徒,谓之同德;小人为徒,谓之朋党!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
言下之意:若说我是朋党,那圣人就是不辨小人君子!天下能否太平,看的就是圣人您能不能慧眼识珠,英明辨别!
他这句话猛地撂下,若不是知道守旧派私下的动作,这番话多么像诤言。
殷胥的心思,群臣看不懂也不是头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