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柴房门外的锁“哐啷”地被人动响。
有人要进来。
卫明枝赶紧抓起被割破的绳子,假模假样地再度把自己绑了起来。她将将坐稳没多久,破木门便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大汉踹完门后却没进来,而是恭敬地立在门板一侧,首先跨进柴房的是个手持拐杖的妇人——慈姑。
难不成真应了无词所言,有人要暗地里动手脚?要是没记错,这妇人在隘口的时候,可是极力反对那帮主,要杀他们以除后患的。
许是看出来卫明枝满眼的忌惮之色,那慈姑冷笑了声:“公主殿下放心,老身还没打算对帮主阳奉阴违。”
不杀?那她来此处是要做什么?
“只是来给公主送点吃食。”慈姑说着拐杖轻轻点地,门外便应声进来一个手端托盘的女人。
女人把托盘放到卫明枝脚边,又躬身退下。卫明枝扫去一眼,托盘上放的是一碗米饭和两碟菜,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地闻到从饭菜里幽幽传出的腥馊味。
那慈姑见她微微颦眉,心情颇为不错,“公主自小锦衣玉食,想是吃不惯这里的乡野粗食,只是小地方实在寻不到山珍海味,还请公主殿下屈就。”
这番话说得动听,也还不是存了刻意羞辱她的心思?
“来人,给公主松绑。”
慈姑话音落下就有大汉迈步上前来,卫明枝不欲叫那人碰她,又因心中闷忿无处安置,索性便自己扯下绳子扔到一旁。
那慈姑倒是没怎么惊讶,“乡野之地粮食不多,公主尽快用膳吧,入夜了便没人来送了。”
她说罢拄着木拐杖就转身离开,锁门之时,卫明枝还能听见她吩咐旁近的壮汉加派人手轮流看守柴房的声音。
待到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卫明枝才吐出一口郁气。把脚边发馊的饭菜踢得远远地,她抱着膝便蜷缩到柴房的角落里去。
日头西落,已是傍晚时分,从小窗外漫照进来的光都染上了浅绯颜色。柴房外头的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人声隐约,格外有烟火气。
她确实是有点饿的。
从早晨用过食后直至现在,她几乎是滴水未进。
这般幽独中,卫明枝就不禁把袖子里的锦囊掏出来看了看。锦囊里头的药瓶和两块打火石都安静地躺着,她看着看着心中的委屈感便不由腾然升起。
但她很快稳下心神:如今的选择是她做的,一时的困苦也是必要承受的,那伙人没有要她性命的打算便已经是功成了一半。
只要无词能再拖久一点。
适时墙根的缝隙里突然伸进来一只小手。
卫明枝被那画面吸引过去,这才注意到那只细手上竟然握着一个白面馒头!
墙根外蹲着的是先前跑走的那个小男孩,男孩见她过来,嘴里吐了一个“吃”的音。
卫明枝却没有接:“你可知道我是谁?”
小男孩道:“村外来的。”
“是呀,你们这里的人不都不喜欢外边的人吗?”
男孩没说话。
卫明枝又轻声问:“你有没有出去过?”
男孩眼里幽光暗闪,却缓缓地摇头:“不准。”
“你想出去?”
男孩被问得停顿很久,左右瞟一眼,才迟疑地朝她点点头。他又抖了抖手。
卫明枝便把馒头取下,边吃边给他讲京都的人情趣事,男孩听得有点痴。
她心里颇不是滋味:“你们这村里的人都不准出去吗?”
见男孩颔首,她继续问:“为什么?”
“他们说外面都是坏人,最坏的是京城里的人,会砍人的头,抢人的钱,还冤枉好人。”
“你不信?”
“我没见过。”
卫明枝一怔,随即朝他笑了笑:“你都可以做我的小夫子了。你知不知道,我起先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也以为里头全部都是坏人,谁能想到还能遇上你这么个大好人?”
男孩眨了眨眼,柴房南边这时传来一阵喧闹的锣鼓声。
卫明枝吃完馒头懒洋洋地倚在墙缝边:“今天你们村子里是过节吗?”
“不是,是帮主纳面首要成礼。”
“成礼?”
“穿红衣服,骑马,你见过吗?”
那不就是成亲?
卫明枝霎时清醒了,扒着土墙急切地询问:“那要不要拜堂?你们帮主以前纳面首的时候有没有拜堂?”
“不知道,她今年才来的。”男孩道,“我不喜欢她。”
“我也不喜欢她。”
卫明枝说完这句话后瞬间没了旁的心思,一心只想着无词可能要和另一个女人假成亲了,明明她所知道的收面首的事情操办起来都低调得很,怎么放到这个飞鱼会帮主的身上就完全变了样?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硬闯出去的。这也不对,当初她就不该选第三个法子的。
墙缝外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没了影子,柴房内的光也随着日落逐渐暗沉下来。
入夜了。
柴房里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南边喧闹的锣鼓声在此时已平息了有好一会儿。
卫明枝蜷在角落正心里五味杂陈地出着神,门外突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
又有人要来做手脚?
她慢慢地把小匕首攥在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柴房门口的方向。木门被人轻轻拉开一道口子,黑夜里进来的那人背着月色,身量清瘦颀长,令人眼熟不已。
“无词?”
“嗯。”
他阖上门后行至卫明枝蜷着的角落前蹲下,端详着她:“殿下受委屈了?”
卫明枝却不想回答他,借着小窗口和墙缝透进来的月光,她能隐隐瞧见他胸前挂着的一朵红花,那正是成亲的男子才会穿戴的。
“你和那帮主拜堂了?”
“没有,她怕我反抗暗中给我下药,把我锁在房里。我恰好能借机金蝉脱壳。”
卫明枝闻言总算松了一口气,还是不很高兴:“你第一次穿这身衣裳,都不是与我。”
无词没想到她会计较这个,沉默几息把红花取下来给她挂上去。
卫明枝被他这举动抚慰得熨熨贴贴,这才发觉眼下处境的不对:“你不是说要我等一天吗?你现在就过来,难道是官家的人找过来了?”
“未曾找来。”
黑暗里他道:“我心中放心不下,还是觉得第一个法子最好。”
第36章酒窖
事实上无词在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心里亦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原本若是没有卫明枝,依着他的性子当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釜底抽薪、击垮飞鱼会这条路,他从来不怎么会吝惜自己的性命——所以在卫明枝提议要走第三个法子的时候他答应了。
只需护她无虞。分开时他这么想。
可是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心。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他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神不定”:即算是临别前给她交代好了应对之策,也还是会不可控制地生出对万分之一的意外的惵惧。
那实在是种……难以言明的滋味。
或许他根本就不该叫她卷进危险中来的;又或是说,即便有危险,也还是令她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才能彻底放心。
何以至此?
他自嘲地想道。
暗色里卫明枝没瞧见无词的神情,她只是觉得心里胀暖无比,也没管顾什么就环上身前之人,把脑袋全都埋到他颈侧,闷声道:“我也想过了,第三个法子一点也不好。”
她感到有只手在她脑后轻轻抚了抚,紧接着男人低沉轻柔的声音响在耳边:“门外的人被药晕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南边在办宴,不过应当很快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而且这村里还有几拨巡视之人,我们要快些走。”
“嗯。”
卫明枝也懂得眼下形势,松开人就扶墙站起来,正想迈步却被轻按住肩膀。
无词把她脖子上挂着的那朵大红花给取了下来:“这花儿比不得殿下好看。”言罢便把它扔到一旁。
做完这事,他才垂手把卫明枝牵好,领着她跨出柴房。
门外月当正空。
两个人走过廊道小巷,避开几队巡视,在夜风里穿行着。卫明枝最后被带到一个地窖前头。
无词开路先下去,卫明枝犹犹豫豫地跟在他身后。下了梯子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连地窖里物什的轮廓都瞧不清楚。
这般不能视物中,人的其余感知便被放大了许多,卫明枝正凝神听着周遭动静时,手又被人缓缓握住。
“我们不用先逃出这个村子吗?”
“这村落的机关我尚未全弄清楚,而且今夜那些人发现我们不见,也必定会往村外寻去。”无词一面轻声说着,一面带她在黑暗里慢行,“先前被关在房中的时候,我听人谈论过,这酒窖四通八达,有很多个出口,正适合临时落脚。”
“我知道,这个叫‘弩下逃箭’。”
“殿下聪慧。”
他说到这里停下脚步,倚靠着木架缓缓坐下,卫明枝被他带着也坐了下来,而后半个身子都被按进了他怀中。
“委屈殿下了,在此地将就一晚上。”
卫明枝还能感受到他下颏磕在她脑袋顶的轻微力道。
这些亲昵之事这人怎么做得愈发熟稔了?
还没等她想通,脑袋顶上的声音又问她:“殿下饿不饿?”
“不饿,傍晚的时候有个小孩子偷偷地给我送吃的来了。”卫明枝揪着他的衣襟摩挲了几下,料子挺不错,很是柔滑,她哼哼一声,“那帮主对你倒是挺舍得的。”她说到此处把手往上抬了抬摸到男人的脸,没忍住轻掐他皮肉,“我今儿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红颜祸水’。”
然后她作乱的手被抓住,又被按回到她自个儿的肚子上。
“殿下的精神头不错。”无词轻淡地点评。
卫明枝手被按住,嘴巴却没停:“你知道吗?”
“嗯?”
“我觉得现在这个事情,特别像话本里的‘抢亲’。你就是那个被抢的新娘子。”
他被她说得顿默片刻,不咸不淡地反驳道:“世上哪有抢亲之人连面都不露,新娘子便跟着跑了的道理?”
“那,那就是逃亲吧。”她改口,又叹了声气,“我初初听见你要和别人拜堂的时候,心里是真的想闯出去抢人的,只是外头锁着门,而且我又在告诉自己‘都是假的’,才没有胡来。”
无词最终只是按着她的手道:“殿下不必抢。”
卫明枝偎了一会儿人,心底翻上来点其他的东西:“我还有几个问题。”
“什么?”
“今日在樟树林前头的时候,你,你好似可以不受那些毒烟的影响?”
“这个是小时候强练出来的。”
“怎么练呀?”
“尝毒,起初剂量很少,后边一点一点加上去,还有泡药浴,有时候还要养蛇养蝎,故意被蛰几口试试。”
卫明枝从未听闻过这般事情,一时间被震住也没说话,缓了好一阵才抓着手底下的袖摆道:“你以前说你舌头是尝东西尝坏了,就是因为这个?”
“嗯。”
“那,春猎那时,你放任蛇咬也是因为知道不会有事?”
“嗯。”
难怪那日太医说他“脉象平稳得出奇,兴许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原来是这个过人之法。
卫明枝压下心中翻腾的心绪,稳了稳声音继续问他:“香囊呢?你又是如何知道它的用途的?”
“我以前曾得到过一个同殿下手里一般无二的药囊。”
“我这个是别人送的,你那个又是谁给的?”
“我……一个亲人,那时候刚刚试毒,还需要用锦囊保命。”
话里再多的联系卫明枝也没有脑子想了,她现在只觉得心口被捏扯得厉害,于是她把身旁的人攀得更紧,可饶是如此心里也没能好受几分。
“你以后呆在我身边,我每天给你找糖吃,才不用吃那些东西。”
也不要无词回话,她抬手摸了摸位置,昂起脑袋便胡乱地往他下颏一顿啄。少顷,她的脑袋被两只手轻轻掰按住:
“殿下亲错地方了。”
这声音方散去,她便有感男人的鼻息缓缓贴近,紧接着唇也被他轻覆上。
夜里的酒窖本就暗得不能视物,卫明枝颤着手顺势回抱住他,眼睛也颤颤地闭了起来。
他好似是第一回这么主动,而且与她先前的浅尝辄止很不一样,唇瓣都被描摹得酥酥痒痒。
不过片时他便退开稍许,与她鼻尖相抵,哑声提醒道:“换气。”
卫明枝呆怔地喘出气来,浑身都似被沸水泡过了一般,还没顺过气,男人一手抵过她的后颈又低下头。
气息交缠。
这等缠昵实在是惑心又磨人,他的力道一点儿也不重,极尽耐心,骨节匀称、触感温凉的手指还时不时地抚摩着她的脸颊、耳后,教人沉溺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明枝才被他将将扶开些,寂静的地窖里顿时只剩下微不可察的喘息声。
gu903();第37章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