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白日里太过劳累,这一夜卫明枝睡得颇沉。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捏了捏她的肩膀,正想张口说些什么,嘴唇却被一只手轻轻掩住。
这下她彻底清醒过来,立即便发觉处境的不对——这地窖另一头,隐约有人的脚步声!
觉察到她的动静,无词把掩她唇的手给取下来,扶着她慢吞吞地站了起身。
地窖没燃蜡烛仍然是黑漆漆地,单凭肉眼无法判断时辰。但不论如何也该离开了,否则等那人抵达这处,再想走便会有些麻烦。
卫明枝勾勾手指头飞快地在无词掌心写下两个字:“哪边?”
等那人脚步声停顿,吹燃火折子开始点燃地窖里的蜡烛,无词才牵着她左拐,往另一个石道岔口离开。那人觉察响动、提着兵器追上来时,二人已经又拐了一个弯。
这地窖的岔口果真很多,好似一个地藏,弯绕不见尽头。
卫明枝大约能猜出来那伙人这么修地窖的用意:毕竟此地之人见不得光,若真有一日防御被破,这个类似地藏的地方还能留作最后的退路。
只是眼下在地窖之中,得便宜的却成了卫明枝二人。也不知绕了有多久,后方的脚步声才全然消失。
卫明枝边平复呼吸,边想到一个问题:“不对呀,他才一个人,我们为什么要跑?明明可以敲晕他的。”
“都一样,快到卯时了,地窖里来的人只会更多。”无词没松开她汗淋淋的手,倚着石壁轻描淡写地道。
从他口里听到时辰,卫明枝一愣,咬了咬唇有些懊悔:“你该早些叫醒我的。”
“不大忍心。”
看这趋向,和他讲通道理是越来越难了。
但卫明枝同样地也不忍心责怪他,只好左右看看不见出路的石道,颦起眉:“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出去呀?”昨儿进来的地方已经完全没影了。
“一直朝一个方向走就是了。”
这话说得简单,但他们方才在这地窖里胡乱地跑了这样久,还能分辨得清楚方向?
无词没多说什么,等她歇息好后直身复行。未过两刻钟,石道尽头的昼色已然遥遥可见。
卫明枝忍不住瞅他,敢情这还是个人形司南。
出口外的天色堪堪擦亮不久。
二人出来的地方位于一片民居之中,奇怪的是,本应当炊烟袅袅、人声往来的院落巷道此时却寂静无比,只有偶尔的几声鸡鸣点缀其间,颇显荒凉。
人都到哪儿去了?莫非是昨夜他们不见,全村人都被发动去找了?那也不至于一夜都没人回来吧?
“那儿!有人!”
忽然的一声惊呼打破了白昼古怪的寂然,卫明枝偏头一瞧,居然是一队手持利刃和灯笼的巡视之人!
这可真是太巧了。
她二话不说拉着无词便夺路而逃。
后方浩荡的脚步和兵刃摩擦声紧随不绝,许是追逐的声势太过浩大,不断有持剑提灯的巡兵从岔道里钻出来堵路,堵到最后,卫明枝与无词被包围在一派粮仓之中再无地方可躲。
那些巡兵像是被下了令,并没有取他们性命的意思,只是如密网般地围着中央的两个人,不给他们一丝逃跑的可能。
没过半盏茶时间,包围的人群忽然被拨开一道缺口。
却是慈姑拄着拐杖摇晃地走来了:“二位叫老身好找。”
她挥挥手便要叫侍从给被围着的人下绑,无词在这时蓦地出声:“帮主呢?”
慈姑眼里淬出点愤恨,冷声冷气地道:“帮主心善,不愿再见你了。”
绑人壮汉拿着粗绳走上前来的间隙,无词偏头瞧了卫明枝一眼,眸光又下落,看向她的袖口。
卫明枝瞬间便读懂了他的意思,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刹那,她飞速地夺走了最近几个巡兵手里的灯笼,紧接着松手一抛,手里的灯笼就抛落至远远近近的好几个粮仓之上。
火光燃起,浓烟初升。
“灭,灭火!”有巡兵惊慌地喊道。
慈姑将拐杖杵了好几杵,怒声道:“不必灭火了,抓人!”
可他们到底是自乱了阵脚的,卫明枝挡开几个扑上来的巡卫,借剑清出一条路便带着无词再度奔逃而去。
所有的房屋里都没有人,整个村庄只剩下巡视的人和慈姑,连帮主都不见了,而且昨日还对他们抱有杀心的慈姑,今日却一心只想着活捉他们,一切的不寻常只有一个解释——
那便是官府的人已经快要寻到这个地方来了。
帮主和村里的老少都提前被转移出去,慈姑与留下来的人唯一的目的只是冒险抓住他们——更准确来说是卫明枝,用以做最后一道对抗官府的保命符。
所以他们只要引来附近官兵的注意便好了。“放火生乱”是再好不过的。
身后的粮仓只有少部分心怀不舍的人留下在灭火,火势不减反增,浓烟滚滚。
逃身的卫明枝二人不再泥于在廊巷躲避,任意一处民宅都成了甩掉身后之人的有用之处,这样下来不过几个回合,能顺利追击的人便减少了一半有余。
趁着距离逐渐拉远,卫明枝带着无词拐了个弯,眼疾手快地把无词推倒进矮墙后的一棚稻草堆里,随即自己也躺了上去,霍霍几下把两人身上都盖了几层厚厚的干稻草,做完这些,她还掩住身侧无词的嘴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追赶的脚步声愈发靠近,只停顿须臾便又陆续远去。
草棚子内顷时安静得能闻见落针之声。
手心的气息分外温热,卫明枝没捂一会儿便红着脸把手取了回来。
满耳寂静、满眼阴晦中,她总算有空想起来昨天夜里,相似的黑暗处境下发生的叫人面热心跳的事情了。最初确实是无词主动的,可她那时脑子又懵又烫,在一吻作罢、无词按她脑袋叫她睡觉之后,又巴巴地缠了上去,而且还……
不止一次。
她心虚地瞥旁近之人一眼,只可惜稻草把人盖得严严实实,只能透过一丝缝隙瞧见那人不时轻颤的眼睫。
他……怎么都不晓得拒绝呢?
耳畔似又有昨夜那个钻进心尖里的声音萦绕着:
“还要不要?”
那时她怎么答的来着?
好像是:“要。”
若非害怕动作太大,卫明枝都想捂脸了。究,究竟昨儿个亲了多少回?她没敢细想,只是一发不可收拾地溢出来些其他的混乱记忆:唔,亲到后来嫌人热,她还解了人家的衣带子,后头她昏沉地埋在他颈窝边睡着之后,他应当才自己把衣带给系好的。否则今早他该还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扒衣裳都扒两回了!她闭眼数出来。
稍冷静些后她又想道,也不知自个儿的嘴巴肿没肿?
将将看无词好似与寻常没什么不一样,那她,应当也是如此吧?
“殿下,来人找了。”无词倏忽开声提醒。
卫明枝正沉浸在纠结的思绪里,被他所言惊了一惊,很快便凝神静听,遥远方向果不其然回荡着隐隐的马蹄声和呼唤声。
官兵进村了!
她当即挥开身上的几层稻草,又把无词从草堆里刨了出来,不是很好意思看他,她索性继续刨草:“我,我的,咳,有没有肿?”
无词自然能会意她讲的是什么,微一顿,他语气平稳沉静地道:“没有,我注意着分寸的。”
这话怎么说得好似她就不注意分寸了一般呢?
虽然确实如此。
那也只能怪他太过纵容。
卫明枝强自给自个儿找理由开脱,适时无词又把她的两只手握过去翻个面瞧了瞧,“得快点回去上药。”
他指的是她手腕上被擦破皮的伤。
卫明枝把手抽回来,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你还说我,你自己的内伤肯定都还没好!”
两个伤残互视片刻,心照不宣地从草堆里站起身。
穿过民居,便是一条开阔的黄土泥道。这时的泥道上正列着一队轻甲官兵,女教头身着劲装骑在最前方的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地扫视着经过的乡间住所。
甫一瞧见卫明枝出现在岔口,那女教头眼睛一亮,立刻翻身下马上前:“卑职救驾来迟,九殿下有无大碍?”
“一点小伤,不碍事。”
女教头便又注意到跟在卫明枝身后的无词,她与无词曾经在山庄打过照面,因而几眼就认出了人:“这位公公……”
卫明枝顺着此言回头,这才留意到无词还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她轻咳一声:“教头这里,有没有可以换的男子衣物?”
女教头也没多问,抬手唤出一个士卒便带着无词下去了。
等候的时候,卫明枝还询问了一句慈姑的下落。
“都被捉住了,陈校尉押的人,倒是飞鱼会的帮主提前逃了,衙门的人还在搜查。”
她又望向早前粮仓的方向,原本浓烟升腾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稀疏的烟色,再也难见火光,料想火势到后来定然是被扑灭了。
这处世外村落到头来还是落得个屋巷皆空的下场。
第38章回山
回避暑山庄的一路都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飞鱼会在内土作威作福的事情早在民间流传颇广,街头巷尾对于其头目的猜测更是五花八门,因而借此良机一窥真相亦或是义愤填膺的百姓数不胜数。
被带出来的大多数村民都被押进本地官府听候发落,至于慈姑和她手底下的几员“大将”,则随着陈校尉一行上了山庄——圣上早已下令,要亲自审问。
卫明枝站在军队里刚踏进山庄不久,路旁便有候着的一道影子急急忙忙地冲了上来。
“主子!”
是盼夏。
卫明枝一瞧见人便从队伍里脱了出来,任由盼夏上下左右地把她打量了个遍才问她:“早前去钓鱼,你怎么久也不回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我听闻你在山下和一个男子起了口角,你可被欺负了?”
“山下男子?”盼夏一怔,摇摇头,“奴婢当日并未下山呀,更未遇见什么男子。那日奴婢去膳房取饵,路上被一块石头绊着崴了脚,恰巧碰上梁教头经过,便被她带去看郎中了。奴婢瞧完伤去送饵的时候,主子已经不在溪边了……”
她说到这里既惊又悔地想到什么,“主子那日,莫非是为了去寻奴婢才下山的?”
卫明枝却早已被她的话给扯远了思绪:那日盼夏没下山,那也就是说卫明琅所言“她在山下看见盼夏与男子起口角”的说辞全都是假的了?卫明琅为何要骗人?
又想到那几日卫明琅与李喻林几乎都是辰时出的庄,这样看,这二人回来碰上找盼夏的她时,离他们早晨下山满打满算也不过半至一个时辰;而且他们前几日下山游玩,好似都是过午时后才返山的,那日怎么会这么快就回了?还是说他们在山下碰上了什么事情才致此结果?
如若真是这样,那她是不是可以猜测,卫明琅当日在山下的酒楼边其实也撞见了飞鱼会的人,可彼时她好运气地躲过一劫,匆忙回山后,见到她正在找人,便动起了歪心思?
“主子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身子不舒服?”
卫明枝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回神,摆摆手,“你不必多想。”回头看一眼跟在她身后同样脸色沉冷的无词,她吩咐道,“盼夏,你快去把太医请来我的住处。”
待盼夏应言离开,卫明枝才满腹心事地领着无词回厢房。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等到得出空手,她必要去卫明琅跟前好生质问一番。
“殿下。”
卫明枝闻得声音顿住脚步,偏头瞧唤她的无词:“怎么?”
他眉目神色深沉晦暗,低声道:“往后离八公主远一点。”
“这件事情纵然你不说,我也会做的,我只是不明白。”她攥着袖摆,颦眉复行,“我便是不喜欢她,也从没想过要害她性命,可她,好像与我所想的不一样。”
前世造成她身死的罪魁祸首也是卫明琅,重来一回,她本以为把界限划分清楚了、明确地表示她对江元征是真的没有情谊、甚至还提醒卫明琅不要迷失其中以后,她那八皇姊就不会再如同前世一般不分青红皂白。
可没想到她还是料错了。
真是奇怪,这个女人非但不去从江元征和她自个儿的身上找原因,反倒仍然记恨起她来。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讲道理的。”旁侧之人道。
“你这话也对。疯子不讲道理,那只能对她敬而远之,不对,是避而远之。”
“能避开也是一桩幸事。若避不开……除掉亦无妨。”
卫明枝手指绞着衣摆,却没轻易认同这话:“还是尽力避着吧,可以适当地还回去告.诫她,但不是逼不得已,我若汲汲谋划害她性命,那与她这疯子也区别不大了。”
无词蓦然笑了声。这笑很轻很淡,不带什么起伏,甚是还有些哂意。
卫明枝看他时,他已是敛去神色,正色对她道:“殿下这样想就十分好。”
她总觉得这话还没说完,可无词已然闭口慢行了。
太医到来后,先是给卫明枝把了脉留了药膏,又被她催着给无词瞧伤。
眼见那老太医眉头越皱越紧,卫明枝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地,抿抿唇几次想要开口打探情况,却又担心会打扰太医诊脉,只好坐在一旁抠桌子干等着。
“九殿下。”好一会儿,老太医终于起身向卫明枝问礼。
“如何了?”
“这位公公脉象很是紊乱,还伴有气血亏虚之症,内里伤情不轻哪。”
难怪是无词从吐血以后脸色就一直不好看,这一道又是躲避追兵又是夜不安寝的,就算是正常人也该被累垮了。
卫明枝揪心地厉害,赶忙问:“那,那要怎么样才能养回来呀?”
“这种情况只能慢慢调养了,待会儿老夫开一张药方,九殿下记得让伤患按时用药。这段时日吃好喝好,莫做太过劳累的活计,心情畅快些,兴许也就好得快些。”
她心中忧虑依旧没放下半分:“为什么是兴许?”
老太医叹了口气:“实话说,这位公公的脉象之紊乱,为老夫生平仅见,老夫实在是难以保证完全治好啊。”
此事定和无词体内的银针脱不了干系。
卫明枝有了计较,按压下满心急虑,朝老太医颔首:“有劳了。”
老太医连连回礼,写下药方后合上药箱离开,盼夏也不多做停留,拿着药方便出门抓药去了。
屋内只剩下卫明枝和无词两人。
没了旁人在侧,卫明枝也不再遮掩什么,咬着牙便把无词给按倒在床榻上,摸摸他苍白俊俏的脸,她又把被褥给他摊平盖好,这才趴在床边与他眼对眼。
“肯定都是那根银针惹的祸。”她闷闷地道。
无词把手伸出被褥点了点她发皱的眉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那太医说得严重,其实没什么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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